半梦半醒之间

我叫刘青，今年82岁。

我住在洛阳市新安县的一条马路旁，这条路叫310国道，以前它只是一条崎岖不平的泥路，路对面是刑场。对，是枪毙人的地方。可现在这里早已是一排排房屋了。

又是一个冬天，天气有些温和，不算太冷，和儿时比起，这就是那时春天的温度，可是我还是抵制不住"暖风"的侵袭。或许是老了，身体不在矫健了，在家门口透透气，吹吹风也能大病一场，不要笑我太矫情啊，其实我很坚强的。

虽然洛阳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可是我也没什么文化，不懂得附庸风雅，每天闲时，我都会在家门口坐着发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念儿孙还是在看过往的车辆，可是透过车辆，我又隐约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对面的刑场。

到了老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觉时间总是很分散，一天要当几天过，或长或短总要睡几回。还记得前几年孙儿读高中的时候常常没时间休息，我就告诉他让他闭目养神，就算没睡着也能静养下。说了这么一会儿了，我也累了，眼皮子一直在打架，我得休息下了。

"妈，妈！奶奶，奶奶！"我被这样的呼叫声惊醒了，以为孩子们回来了，猛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唉，又是幻觉，总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半梦半醒一样。不过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也不困了，反正没事儿，今天天暖和，不如到门口坐一会儿吧！说不定一会儿孙儿们会回来看我哪！

坐在门口，除了看看路人，我能做的就是为孩子们和老伴儿祈祷。我老伴儿呀，年轻时也是走南闯北的，可是一辈子了，还是没学会照顾自己，天冷了棉袄你不放在他面前他就是冻着也不会自己去找的。其实，说是祈祷，也就是希望他在天国里能学会自己照顾自己罢了。

人家说早走早享福，这话真不假。他倒是去天上享清福了，我还得在下面受苦，以前身子骨硬朗的时候还能养个阿猫阿狗给我当个伴儿，现在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了，养条小狗跟着我吃不好不说，还得受小女儿批评，说什么"你自己都走不动了还跑饭店给狗挑剩饭，万一摔倒了，这罪咋受"。其实，我只是想身边有个伴儿能陪陪我而已，所以我也懒得去反驳她，要不是还没看着我两个孙儿结婚，我早就撒手走了！

说到我的孙儿，我觉得这俩孩子挺可怜的。其实，那都是我五十八岁时的事儿了。

老伴儿打小在孤儿院长大，十八岁参了军，退役后在轴承厂当学徒，慢慢地就成了厂里的师傅，后来由于效益不好就内退了，不过却留在厂里当起了炊事员，这样既能拿到工资还能领到退休金。等老伴儿回来后我们就开了个饭店，生意也还行，虽不是很赚钱，但也大抵能维持日常开销。在家里，大女儿由于工作原因嫁到了北京，如今孩子都上学了，我心想接下来只要给儿子娶个老婆，给小女儿攒些嫁妆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光是想想就觉得美滋滋的。

一天，我在菜市场买菜，突然街头有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子，看起来有六十来岁，他两手背后边打量着我边向我走过来，我以为是遇到了坏人，他叹了口气说，"你后半辈子的命苦着哪，也就这三四年还能享受一下，之后的日子像是在油锅里爬一样难熬"，说完他就走了，我虽然觉得怪怪的，猜他可能是个算命先生，可我并不相信这些，所以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后来，经别人介绍儿子娶了媳妇，儿媳妇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就这样，凑凑合合的两年过去了。

这一年我六十岁了，人都说六十岁一轮回，我觉得我的花甲年能真的像重生了一样，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因为这一年我当奶奶了。我的儿媳妇很争气，给我们家添了个带把的小子，这孩子长长的睫毛又是双眼皮，在配上白嫩的皮肤，活像个洋娃娃，所以大家都叫他洋洋。

转眼间洋洋满月了，按照风俗，邻里亲友都要过来给孙儿庆满月，这下可把我们忙坏了，邻居和亲戚们刚到没多久，儿子的同学和同事们也紧接着就到了，可也不知到是谁透的风，连什么法院检察院的人也过来了，还说什么不通知人家就是不给面子，我也赶忙边道歉边解释说，“实在是对不住啊，不是不给面子，而是想着大家工作忙，不想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扰大家”！可是，他们的到来着实让我和家人高兴坏了，没想到这些朋友这么赏脸，给足了孙儿面子。光是贺礼都堆放了一屋子，接待宾客忙了近三天。

其实，早年由于老伴儿在战斗中表现突出，所以解放后国家给我们奖励了房子，只是由于离老伴儿工作的地方太远，又看邻居可怜就先让他们住下了，没想到几年后老伴儿退休了，我们回来时房子竟被霸占了。后来打了一年多的官司才把房子夺了回来，就这样我们结识了法院和检察院的朋友。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来给我孙儿庆满月啊，那时，我心想这个孩子竟然还有这福气，将来就算不是什么大人物也必是个有福之人。

慢慢地，洋洋两岁了，不仅会吱吱呀呀地说话，还会屁颠屁颠地走路。一天我和老伴儿带洋洋逛街，出门前，洋洋让抱抱，我逗着洋洋说“奶奶腿疼抱不成，让爷爷抱”，洋洋又走到爷爷面前说“爷爷抱抱”，老伴儿也风趣的说“爷爷也腿疼，抱不成”，没想到这孩子委屈地坐在地上像是快要流泪了，然后说了句“洋洋也腿疼”，我和老伴儿哄的笑了起来，觉得他可爱极了。老伴儿走上前刚把洋洋抱起正要哄他，洋洋瞬间笑了，还拍着老伴儿的脸说“爷爷骗人”，我当时真的被他的聪明给吓到了，毕竟他才两岁啊。就这样，大家对洋洋充满了期望，也一直沉浸在洋洋带来的喜悦中。

没多久就要过年了，家里又多了件喜事，小女儿出嫁了，这孩子吧，虽然嘴像刀口一样锋利，心却是挺善良的，就连结婚也要找个离家近的婆家，说是这样可以常常来看我们。其实，不管她能不能回来，只要她过得舒心，我也就安心了。事实也是这样子的，她丈夫在烟草局工作，待遇好不说，为人又敦厚平和，对我女儿疼爱有加，事事包容她。

就这样，带着诸多欢快，我们迎来了新年。走亲访友之后便迎来了一年最热闹的两天，正月十五和正月十六。十六这天真是热闹极了，人格外的多，白天敲锣打鼓，晚上又有各种花灯和烟火。难得受儿媳妇邀请，晚上我们全家一起逛了街，烟花虽好看，可没多久我们老两口就转累了，打算先回家，我当时叮嘱儿子和媳妇别转太久，人多不安全，让他们早点回来，临走时还和洋洋挥手告别了，刚走几步我隐约听到洋洋叫了声奶奶，回头一看，他们一家三口正有说有笑地在看烟花哪。

到了家里我和老伴儿就倒头大睡了，睡梦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清晨我正在自家饭店炸油条，一大滴油水贱到了我的手上，我本能的把手缩了回来，突然，一个老头走过来，叹着气说:这就嫌疼了，那日后你还怎么过啊！他似乎还要说什么，这时我猛的惊醒了，原来儿子在敲门。

听叫的这么急，我们老俩赶紧穿好衣服去开门，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刚一开门，儿子就向我哭诉他和媳妇在看灯时把洋洋给挤丢了，我当时心里一惊就晕倒在地了，醒来时已在医院输水。此时看到小女儿正守在我身边，她怕我伤心，便安抚我说家人都在找洋洋，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没有说话，只是在默默地流泪，心想没有了孙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个月过去了，家里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倾尽了家产可还是没有找到线索。老伴儿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他年轻时打仗本来就受过伤，现在又受到这件事的刺激身体就更加虚弱了，这一刻全家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儿子为此也辞了工作，儿媳妇天天吵着找不到孩子就离婚。

慢慢地，他俩的脾气也开始粗暴了，那天他俩在吵嘴，我以为会和往常一样过会儿就好了，一会儿不到我便听到了摔砸的声音，我立马去了他们的屋里，我刚打开屋门便看见儿子正拿着暖水壶向儿媳妇砸去，我扑了过来结果一壶热水砸在了我的脚上，我疼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儿媳妇吓傻了站着不动，儿子赶紧冲过来扶我，待我坐稳时他把我拖鞋轻轻地脱掉后已经有了血泡，我含着泪说妈知道你们心里苦，可我和你爸心里就好受了吗？儿子不语，媳妇啥也没说直接回了娘家，儿子也就随她去了。

后来一个晚上，大家都熟睡了，我做了个梦，梦到深夜里洋洋在敲门，仿佛还低声的喊着“奶奶，奶奶！”我猛的一下坐了起来，发现果然有敲门声，而且声音不是很重，像是小孩子在敲门，我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拿起手电筒赤着脚一拐一拐地冲到门口，一开门，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一只野狗躺在我家门口，不时地用尾巴拍打我家大门。此后，只要门口一有动静我就立刻去开门，看是不是洋洋回来了，就算到了现在我也是时不时的会听到洋洋在我耳旁喊我“奶奶”。

又是一个月，亲家母来大闹，站在门口边敲门边祖宗十八代的骂，街坊邻居都来围观了，我虽然不想和她争辩，但也绝不允许别人侮辱我们家，于是我开了门反问她“我家老祖宗做什么了让你这么惦记他们，你这样诋毁他们是想让他们来修理你的吧！要不是你女儿吵着看灯孩子能丢吗？现在还反咬我家一口，你有这闹劲儿你去把孩子找回来啊，没这本事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我一顿臭骂后，亲家母可能觉得没面子了就一句话不说傻站着，我心里暗想幸亏小女儿把老伴儿接到她家调养了，否则老伴儿不得气坏了啊。

进屋后，亲家母刚一坐下又板起了脸对我说“你儿子去哪儿了？让他过来”，我也没好气地说“让他来也行，那你去找洋洋啊。遇到了事你不说和大家商量下想个解决策略反而雪上加霜，能解决问题吗？”“你想解决问题的话，就别废话直接拿五万快钱补偿费给我女儿，我今天就是来向她肚子里的孩子讨个说法的，都怀孕三个月了你们也不管不问”，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一丝停顿，心想要是这是真的那五万块钱算什么啊，孩子要紧。于是问清原委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原来在洋洋失踪时儿媳妇就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了，只是当时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洋洋身上了。

当这个消息在全家蔓延开后大家都仿佛又看到了丝希望，为了腹中的孩子，我劝儿子委曲求全，不要顾此失彼，让他顺着媳妇家的意思。但另一方面，大女儿依然在各大报社登寻人启事，我和儿子以及小女儿也依然在家附近寻求帮助。

后来在我多次要求下，媳妇还是回来住了，或许她是看在腹中孩子的份上才愿意再次回来的吧，尽管她的脾气比以前更暴躁了，甚至会辱骂我，作为母亲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我也时常规劝儿子不要去计较这些，等她孩子生下来了，慢慢忘了洋洋就好了。此后虽然儿子也默认了，其实，每次看到他一个人偷偷地喝酒流泪时，我这个做母亲的又何尝不心痛啊。

七个月后，又是一个男婴诞生了，护士走过来说“7.6斤，还挺壮实的”，瞬间我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没白受，反而还很感激儿媳妇，感激她这么争气，为我家又添一个男丁，看到他们母子都平平安安的，我觉得好久没像现在这么安心了！

这一次家里异常稳重，没什么事就不让孩子外出，满月酒也没请人喝，另外，儿子给小孙儿取了名字叫平安，也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别在出什么差错了。

慢慢地，日子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儿子看我天天祈祷洋洋能平安归来，竟然反过来劝我说，“日子总是过的，与其一直在寻找所失，倒不如珍惜所得”。失去了一个孩子才知道得到有多不容易，所以他们夫妻也更加珍惜彼此，比起洋洋他们也更怜爱平安。至于洋洋，虽然他们没放弃，但也不抱太大希望了，现在只是祈求孩子能被一户好人家收养，别吃苦受累就好。但是对于我，这两个孩子我依然不偏不倚，因为我相信有一天洋洋会回来的。

半年了，平安也半岁了，乍一看个头还真不小，可是他还没断奶哪！比起洋洋，平安没有那么白，背上还有几块青色的胎记，可是他比哥哥顽皮多了，这似乎又给家里增添了份喜悦。

可是，有一天儿媳妇上街买菜时和卖肉的师傅发生了口角，那师傅直接拿刀子就捅了过来，等儿媳妇被送到医院时已因失血过多而身亡。儿子一气之下把卖肉的摊主也给杀了，一个小时内二个大活人就这样没了，接到消息后我觉得天就像塌了一样，我曾想让他去她姐姐那里避一避，可他不肯，他坚持认为他没有错。不到晚上，儿子就被警察带走了。夜里平安哭的很伤心，喂奶粉不喝，唱儿歌不听，怎么哄也哄不住，我的心像结了一块儿厚厚的冰一样，寒冷无比。

没多久儿子被拉到审判台，这一天我觉得我的心在滴血，站在台下我已泣不成声。枪决那天女儿劝我不要去，可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一定要去送他，女儿还是没能拦住我，我当时真的就想和儿子一起走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扑倒在地的那一刻，也忘不了他的那声惨叫，这声音贯彻我的脑海。每天夜里我总会梦到儿子带着媳妇和洋洋回来了，他趴在我怀里给我说，妈，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老伴儿和我一样伤心欲绝，可他身子骨弱，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我天天以泪洗面，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但为了孙儿不受欺负我就必须保留这口气，自己一定要从悲痛中走出来。

虽然两个女儿常常给我送些生活费，但她们毕竟是嫁出去的人，她们照顾我一辈子是理所应当的，那孙儿哪？总不能一直也让人家贴钱吧！为了不给孩子们惹闲话，等平安大些了，晚上我总是把他哄睡后，就去捡破烂卖些小钱给他存着结婚用。

现在我年龄大了，平安也读了大学，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邻居们也纳闷我怎么不去女儿家住，是不是有什么矛盾。我说大女儿离的远，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不说我还水土不服。小女儿要是和我有矛盾她也不会经常给我送吃送喝的了，孩子们都对我尽心尽孝，我只是不想在给她们添麻烦而已。其实，不是我不愿意去女儿家住，而是我怕有一天洋洋突然回来了家里没人，他会着急啊！

唉，天黑了，又过去了一天，该回屋了。我拿着凳子刚转过身，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奶奶，这么多年你都这么惦记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啦”，我一扭头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子正向我走来，紧随其后的不正是我儿子和媳妇吗!难道他就是我等待多年的孙儿洋洋？他们怎么团聚了？我喜极而泣，正要上前抚摸他，他们三个却调头而去，穿过马路消失在了路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