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等会儿车

1

刚和他认识那会儿，他在城里，她则在城郊一家公司上班。她周末回父母家，顺便和他见面，周一再搭早班车回公司。那时，这个城市的交通还不像现在这样便利。每个周一早上，她会走十多分钟的路，赶到一个岔路口的站牌去等班车。班车不太准时，应该六点半来的车，有时早来有时晚来。为了按时上班不迟到，她不得不六点就起床，站在路边等车。冬天早上六点，还是漆黑一片，路上更没有几个行人。她一个人站在路边，孤零零地在寒风中等车，搓着手，想着昨天两人的约会。他开朗、充满活力，是她喜欢的那类男子。可若真的和他交往下去，就得过这种每周分别五天相聚两天的生活。别说生活的乐趣会减少很多，这样跑来跑去，也实在让她疲惫不堪。想到这些，她对两人的未来变得越来越没有信心。

这个周一，她照常早早起床，站到了路边。漫漫大雾中，听得见车声却看不到车的影子。为了不错过那趟班车，她不得不一次次跑下站台去张望。一辆辆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都不是她要等的车。正当她焦急万分时，身边突然响起他熟悉的声音：“别走下站台，危险！”她回身一看，竟然是他站在身边。她一阵惊喜，问：“你怎么来了？”“天这么黑，想着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车，心里不踏实，就跑来陪你一会儿。”从他住的地方到这个路口，要走上近三十分钟，况且他又是个爱睡懒觉的人，在这样寒冷的早上早早起床，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不是情感外向的女子，虽然此刻心里涌起的暖意将她整个淹没了，也只是傻傻地看着他笑，老半天才说一句：“我一个人已经等惯了，没事的。”他说：“我不习惯你一个人等车，两个人等比一个人等时间要快。”他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衣兜里握着，脸对脸和她说笑，不时张望着路上的车辆……那个早上，她觉得车来得特别早，而一路上她脑海里只浮现着一个人的笑容。她以为她的幸福藏得很深，可她不知道，她的脸上也是带笑的，直至走进公司，这笑容都没散去。那一个星期，她工作得很带劲，可又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慢，她第一次那么急切地盼望着周末的到来……

从此，每个周一的早上，他都会来陪她等车。为了让她多睡会儿，他干脆买了辆自行车，早上去她家楼下接她，再载她到岔路口，送她上车后，他再骑车回去。

春夏秋冬，他陪她等了四年的车，一直到婚后第二年，她因工作成绩突出调到城里的公司总部工作。

2

他们终于能天天厮守在一起了，再也不用为聚少离多苦苦相思，也不用为周一赶不上车而担心了。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女儿，一家三口过上了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又是五年过去了。五年里，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改变。她已是公司的部门经理，精明能干，冷静沉稳，往日羞涩内向的样子不复再见。而他的工作却并不尽人意，五年里跳了两次槽，到这家新公司不久，又被派到郊县新建的子公司上班。每天早起赶公司的班车，一个半小时到工作地点，下午再坐车回来。有时遇上塞车，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就更久。工作的压力、路途上的疲惫，让他的话越来越少，眉头越锁越紧。

她知道自己的升迁、丈夫此时的不得意，或多或少让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也能体会他早出晚归的辛苦。所以，她尽力对他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不让他操一点儿心，每天早起为他做好丰富的早餐再叫他起床，除了迫不得已的应酬，尽量让他一回家就看到自己，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她以为他能领会她的温顺体贴甚至是委曲求全，她也并不要求他的回报，只希望他们的生活会沿着预想的轨道一直走下去。可是她错了。有一天，他收拾好自己的日常用品，告诉她准备住到郊县的公司去。她说家里条件好得多，何必住到公司去。他说：“天天来回跑太累也没必要，家里你都打理得好好的，也不需要我做啥了，我回来也只是睡个觉而已。我住到公司里，也免得你早起，晚上你也不用辛辛苦苦做那一桌菜等我回来。你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你的工作，该出差出差，该加班加班，该出去应酬就出去应酬，不必为了将就我委屈你自己，最好争取明年再升一级。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的……”他说完提着箱子就走了。看似对她体贴入微，他每句话里都表示着自己的不满。她委屈得掉下了泪。她想自己掏心掏肝地为他着想，他不但不领情，反而以为自己看轻了他，这个曾一心呵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吗？他们还叫夫妻吗？正是盛夏，她却感到了阵阵凉意。

他从此每周回来一次，一周里电话也没一个，回来后兴趣只在女儿身上，和她仍然没什么话。她赌气地同样不理他，也因为一时无法可想，只能和他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曾经幸福的生活，现在成了一潭死水。

这天早上，他一早出门赶车去了，她才发现他的一份材料没拿，便拿着资料急忙赶了出去。她站在公路的这边看到了站台上的他，举手想叫他，却不由停了下来。正是上班的高峰时节，车来车往，人群穿梭，他提着公文包站在那里，紧锁着眉头，拱背缩肩地看着地面。阳光之下，他却一片萧瑟……从前那个洒脱开朗的男人，昂首阔步的男人，喜欢放声大笑的男人哪儿去了？她看着他，突然看到了多年前独自在大雾中等车的自己，那种酸楚和孤独鲜活地涌上了心头，浑身不由地一颤。他是不是也像当年的自己，对现在有无穷的迷惘，对未来也看不到什么希望？她的心痛起来，不觉快走几步跑过公路，站在了丈夫身边。她把资料递给他，他一丝惊讶之后平淡地说声谢谢，看她仍站在那里，就说：“你回去吧。”她没动，只轻轻地说：“等你上了车我再走，我陪你等等车。”他有些惊讶地看她，她还他一个笑脸，挽起了他的手臂，任他催促几次，仍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边。车来了，他急急地上了车，坐定后向她挥手说：“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一番冷战后，她突然的亲密让他有些尴尬，有些不解，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却很满足，她笑着向他摆手，看着车远去，心底有了久违的温暖。

3

他仍是每周回来一次，和她的话还是不多，但她开始坚持一大早陪他去等车，每天给他发几条短信，或者让他注意身体，或者一个幽默的段子，有时只是两个字：想你。对她的短信，他偶尔回一下，语气也并不亲热。她不在意，照样做下去。他一再劝阻她陪自己等车，说没那个必要，再说都是老夫老妻了，同事看着会笑话。她不管，坚持去，手里还提着专为他买的各色水果。有一次他真的恼了，直叫她回去，她问：“你是不是打算和我离婚？”不等他说话她紧接着说：“即使你打算离婚也得等四年以后……我欠你的，我也要陪你等四年车，等我还了你的债，你再来说离婚的话……”她的眼圈红了，他怔怔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周，他中途回来了一趟，说是床单被套洗了没干。她当然不会戳破他的谎言，只笑着说希望他天天洗床单。

第二天，她送他去等车，他没再撵她，反而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并肩站在站台上，她说起多年前他陪她等车的事，说起自己当时幸福的感觉，她说：“我一向是散淡的人，什么事都做到差不多就行了，也从来没想过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什么改变什么，可后来我工作起来却精益求精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因为我想以自己的实力调到公司总部。我想和你天天在一起，想让你拥有一个真正的家，让你可以安心睡个懒觉，吃到我亲手做的早餐……我第一次坚信自己能做到，果然我做到了。你知不知道，每天看着你和女儿吃早餐的样子，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他心里五味杂陈，他沮丧地说：“可是现在我却跑来跑去了。你成功了，我却失败了。”她急急地说：“怎么能说你失败了？新地方是最容易出成绩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会让你脱颖而出……”她替他分析现在的工作环境，他的长处，他应该注意的地方。

这些事情，肯定不知在她心里想过多少遍了，一直想告诉他。可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工作不如意，他居然不自觉地将怨气发到她身上，他心里有满满的羞愧，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他想，他是不应该让她失望的。

半年后，她不顾他的反对用多年的积蓄买了一部车。她把车钥匙交到他的手里说：“这其实是为我和女儿买的，因为我们不想一个星期才能见到你一回。”他攥着车钥匙，暖暖的带着她的体温，一如她的爱。

车是很普通的车，不过已足够让他每天按时回家，赶上那顿热气腾腾的晚饭，也足够载着一家三口在周末或者长假时做一次快乐的短途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