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还香香的,我会好好的
1
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志新声明爱上别人并提出离婚时,我的心竟莫名地舒畅了一小下。半年来,种种迹象都让我感觉到,我们的婚姻像一架被劫持的航班,正向着令人不安的方向飞行。最坏的结局,亦好过等待这个结局的煎熬。
那么长久的心理准备,依然不能让我保持优雅。可优雅管什么用,我优雅了十四年,志新还不是说走就走。哭泣,质问,摔东西,就这么姿势难看地闹着。志新不住口地道歉,一声对不起,就是给自己搭的台阶,一步一步,他边搭边下。
我泪眼迷离,苦劝志新:我们人到中年,已是人生的秋天了,你又何苦折腾?可志新去意已决,提出净身出户。既然他执意要拆了旧楼盖新楼,我又何必做钉子户。彻底冷静下来,我签字,放行。
最后一刻,我还是哭了。抽抽嗒嗒地说,我有个要求。志新温和地看着我,说吧,是让我为你做苦工三个月,还是背你上楼一百次?他被放生,心情正好,幽默感顿生。满脸,都是爱情的容光。
我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创意,也只是,想见新人一面。沉吟良久,他勉强一笑:我去商量。看得出,他爱她,所以怕她。
2
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一见到明前,我就明白了志新离婚的原因。她并不很年轻,可岁月正好,让她在此时开到十分。这样的可人儿,经过时光的淘洗,不仅没有缩水,褪色,起毛球,反而愈发珍贵典雅。
更难得的是,她那份气质,淡定从容,跟蜘蛛精、狐精通通不搭界。她住着自己的屋子,宽大,舒适,她有自己的工作,是个建筑师,收入不菲。如果是我,遇到这样的机会,恐怕也保不住会变心。只是,我惊诧,志新一个小公务员,年近四十,无财无势,怎么会撞上这样的大运呢?
明前坦率地对我讲,她的前夫有钱有地位,且风流倜傥,可还是离了。这一回,只想找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个城市最不缺的就是普通人,车载斗量,能移山填海,可千千万万人之中,她却刚好找到了我的志新,叫停了两个普通人安安稳稳的日子。生活中被罚下的,往往,都是像我这样没有犯规的人。
她去接电话,我的泪,纷纷堕入别人的茶杯,我的爱,已在别处登陆。他日,志新将穿着拖鞋,坐在这个沙发上,喝啤酒,看球赛……而我的生活里,从此没有志新了。志新于我,不是阑尾,也不是扁桃体。他是我的手足,我的心脏,如今,却要被移植了。
明前出来的时候,我起身,礼貌地告辞。她意外地看着我:你就这么走了?当年我离婚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安静。原来,她一直在等待我的羞辱。如果这样做,可以换回志新的心,不,不,哪怕是志新的肉体,我也会尝试的,可我知道,这只是自取其辱。
3
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现在,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衣橱、鞋柜,都空掉了几格。我呆呆躺在床上,像十三年前生儿子时的剖腹产,呼吸一下都难。这一次,剜心割肺,整个生命都空落落地疼。没有向谁诉苦,我是个格外吝啬的人,不打算让人免费参观弃妇的哀怨。打定主意,自己慢慢挨过。
志新送了止痛剂来,他让寄宿学校的儿子,日日打电话劝我。我说,节约话费吧,花还香香的,你妈妈会好好的。儿子笑,妈妈,你一直是我的骄傲。我也笑出来,去修头发,买换季衣裳。邋遢的灵魂可以隐匿终生,而肉体一马虎就立即现眼。
幸好,我有自己的工作与爱好,它们忠诚无二,护佑我过完每一秒。从前,我一听加班就翻脸,总怕误了做饭。只要志新的胃是热呼呼的,我才不管,上司的脸色是不是冷冰冰的。从前,同事组织聚会,大都被我坚拒。在外面,无论灯有多红,酒有多绿,我的心,都似一只信鸽,奋力往家飞。
而现在,我好脾气地接受加班,参加聚会。身边的朋友,如单身女人的时间,一日日多起来。无论是工作还是玩,我都无牵无挂,全身心投入。年终,竟被评为优秀员工。
志新打过数次电话,总是欲言又止。后来,他委托花店送过几次花。大蓬大蓬地鲜艳着,又很快枯萎成一小堆。当年在一起的时候,他连白菜也没送过我一棵。他不是个浪漫的人,而我,亦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现在,这些暧昧的电话,这些暧昧的花,反而让我觉得惶惑。难道,他想把前妻变成情人,抑或,现任妻子想把他变成路人,我猜不出。
4
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去医院例行体检时,在交费窗口,遇见明前,她来给宝宝看感冒。生完了孩子,身段居然还那么娇俏,我惊叹不已。抱过宝宝,他对着我笑,目光清明。站在我对面,明前竟如他乡遇故知,感慨万端。她的情绪,极度焦躁,说起志新来,更像是一个怨妇。
拿到结婚证,有了儿子,就像拿到了一对免死金牌,什么嘴脸都出来了。原来是那么闷的一个人,生活圈子狭窄得要命,什么也不会,又不肯学。只要有烟、啤酒、电视,就万事大吉。才四十的人,暮气沉沉,倒像是已活足了八百年的老树根。
也怪我自己,结婚生子,都太仓促。明前絮絮不休,我无私地贡献出耳朵,心里却在嘀咕:如果第一次是仓促,第二次可以叫轻率了。明前依然气质如兰,是枝垂叶萎的兰。
我不知该为谁悲哀,志新从前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心里很踏实。他当初被明前选中,正是为着这点儿平庸可靠。现在,他连这个好处也没了。而明前,找到了前夫不具备的敦厚,可也只剩下敦厚了。那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
想到这里,我惊骇起来,我竟在担心志新,那个徜徉在美丽新世界的人。而被我视若生命的男人,在别人眼里,竟是千疮百孔的。这个世界,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我始终放心不下志新,到底,我照顾了他十四年。儿子暑假回来,志新约我们吃饭,明前也来了。他们的保姆请了假,宝宝一直在志新怀里。明前对高大帅气的儿子赞不绝口,夸他的教养,夸他的开朗,明前的赞赏是真心的。
儿子说:明姨,我的那些同学,更欣赏我妈妈,认为她与众不同,美丽,安宁,高贵,像一块玉。明前放下筷子说:不错,我也是这样的感受。婴儿唔唔呀呀地,开始在父亲怀里哭闹。
明前看一眼志新,苦笑道:我也只剩下这点安慰了,他肯为我抛弃两块美玉,离开这样出色的妻子与儿子。否则,我的脸也丢到火星上去了,这么好的条件,嫁这样的丈夫,让人笑死了。
我与儿子大窘,一时面面相觑,不忍卒听。食物在喉咙里哽着,横竖下不去。志新无语,面色如常,看来,这样的指责,并非是第一次。在路上,儿子叹息,替父亲不值。我说,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别人。儿子噤声。
5
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一天晚上,我忽然接到志新的电话,声音竟是哽咽的。那一瞬,我很难过。他问我,能不能过去一趟,孩子不知怎么了,总是哭。去医院急诊科看过,没发现什么异常。问起明前,他黯然告诉我,他们离婚了,明前已出国。而他,也搬出了那幢大房子。
我迅速赶过去,宝宝的哭声,在楼道里就听得到。我细细察看,他全身的每一处。你要相信,当过十三年母亲的人,有时候,比儿科医生还有经验。我用一个小小的镊子,取出了宝宝鼻孔里的一个小弹簧,这是一支袖珍玩具枪里的发射装置。
志新惊叹道,天,你怎么知道是这个?我微笑,儿子当年,也这样玩过。鼻子耳朵,都是他的藏宝地点。志新面有愧色,当年,他工作忙,极少照顾我们母子。孩子,是我一手带大。这期间的艰辛,他没有感受过。所以,今日才显得格外狼狈。
屋子看上去还整洁,志新好面子,我来之前,一定精心遮掩过。可禁不住细看,新床单下面,露出污秽的旧床单的边子,枕巾是翻过来铺的。宝宝的奶瓶,奶垢很厚,而洗衣机上的那堆衣物,已散发出怪味。我不禁为他叹息,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
我诚恳地向志新建议,辞了现在这个随时会请假的保姆,重新找个老实可靠的人。孩子太小,委屈不得。他自己,也需要好的照顾。
忽然,他将头埋在我膝上,无声地抽泣。此时,他整个人疲沓,松弛得不成样子。宝宝在玩一个海绵球,兴致勃勃,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
你会原谅我吗?他不停地问我。一如当初,他不停地说对不起。我无比心酸,扶起他的头,温和地说:志新,这与原谅无关,我早已不记恨你了,你也早已不爱我了。现在,你需要的不是爱情,只是帮助,我会尽力的。你打起精神来,渡过眼前的难关,一定会好的。你看,我不是也过来了吗?
6
世上有许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可并不是每一样,你都可以得到。在我的建议下,志新将乡下的婶母接来,帮助他照看宝宝。我也常常去看望他们,义务解答婶母在育儿及家电操作方面的疑难。志新已恢复常态,宝宝上幼儿园小班,健康,快乐,聪明。而明前,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当初,她如黑客般突现,只为一己之念,就摧毁了我们辛苦经营十四年的家,让我的生活成为一堆乱码。可是,我不恨她。在这场变故里,她失去了那么多,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我,仿佛重回花开时节。工作业绩令人侧目,升职,加薪。有人送花,有人约会,有人日日发短信,嘘寒问暖。而志新,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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