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很短，爱情很长

我小心地收好半张纸巾。宝贝，一次只用半张纸巾，这是老师打在你幼小心灵里的环保烙印。而宝贝，你知道吗，就是半张纸巾，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一

那天，我心爱的妻子为了去意大利，不顾我百般哀求，绝然地走进手术室，堕掉怀孕已3个月的胎儿。那冰凉的门，在我的面前无声地合上。流着我骨血的生命将永远消失了，我的心像突然掉入冰窖，彻骨冰冷。这么多年，我倾尽全力爱她，给她优越的生活，陪她玩任何她能想到的无厘头浪漫，甚至纵容她为了保持身材而不要孩子。而现在，孩子来了，虽然是意外，但那是我们的骨肉啊，她却狠心地毁掉了！

那个要带她出国的男人，捧着一束鲜花来祝贺她重获新生，她笑得无比灿烂。刚刚谋杀掉一个生命，她居然还能笑成那样！那个男人，又矮又胖，梳着一个长长的马尾，一张胖脸把脖子都挤没了。我想一拳打烂他的脸，可惜，我拼尽全力却只让他鼻子出了血。我的妻子说我疯了。是的，我是疯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的女人，我居然跟她生活了5年，我能不发疯吗？

我决绝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我一分钟都不能再忍受跟她有任何瓜葛！

二

从医院冲出来时，雨下得很大，茫然中我上了公交车。车窗上雨滴一行行地往下淌着，就像一张垂泪的脸。“叔叔，不要哭。男子汉，要勇敢，我以后打针也不哭。”你嗲声嗲气地看着我说，我才发现坐在对面的你和你的妈妈。

你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瘦削、单薄、细细的丹凤眼、燕子形的嘴唇，显然来自你妈妈的遗传。苍白的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水，你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又笨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用指尖仔细地撕成两半，然后碰碰我的手，说：“叔叔，给你！”你用半张纸巾边擦自己的脸，边冲我笑，眉眼弯弯的，像两弯清亮的月牙儿。你还时不时地抽啜一下，抽啜时，你就不好意思地把头往妈妈的怀里钻。显然，你已经哭很久了。“打针很疼！”你细声解释着，“叔叔你也疼吗？”

我看到你的额上、颈上和手上一片片淤青，苍白的脸显得楚楚可怜。你妈妈说：“打了一个多星期的静脉针，今天又要抽血，扎了五针才抽上！”我摸着你的小脸，说不出话来。宝贝，那个时刻，我心里很疼，好想紧紧地抱着你，把我们身上的疼痛挤压出去。半张纸巾早被泪水浸湿了，我仍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舍得扔掉。

你妈妈抱着你下車时，雨还很大。她一手打伞一手抱你，还拎着一大包药，身上背着包，显得手忙脚乱。我一个箭步把你从她怀里接过来，你妈妈踮着脚尖努力地把伞罩向我们，而她身上却全淋湿了，我才注意到她是那么娇小。一把小小的伞，让我们簇拥在了一起。宝贝，你依偎在我颈窝里的脸那么柔软，轻轻的呼吸像一根绒绒的羽毛，抚弄着我敏感的脖颈，心里似乎有一根细细的弦被一下一下地拨动着。

原来你家跟我住在一个小区，我在桥的东边，你们在桥的西边。我送你上楼进家门时，你还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不放。你妈妈连哄带骗地说：“宝贝，你看，我们家没有大拖鞋给叔叔穿。”你仍不肯松开手，我只好抱着你进门，坐在沙发上，你还是不肯松手，把头靠在我的肩头，脸紧紧地贴在我的面颊上。你妈妈拿着干毛巾给我们擦头发，你也不肯松手，我说：“乖，头发不擦干要生病的，叔叔也要擦的。”你这才放开，脸上居然挂满泪水。我看着你，心像针扎似的痛。我蹲在你面前问：“怎么啦？宝贝，手还很疼吗？”你带着哭腔说：“叔叔，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为什么就我没有？”

三

宝贝，后来我才知道，你妈妈是多好的女人。她和你爸爸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创办了一家广告公司，艰难的创业期过去，事业慢慢步向正轨，相爱多年的他们便准备结婚。

新房快装修好了，那天，他们一起去选家具，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的爱人。伤心欲绝时，她发现肚子里有了你，当时所有人都劝她去流掉，毕竟她还年轻，还会有新的生活。单身母亲，这个角色包含着多少血和泪，大家心知肚明。你姥姥以死相威胁，甚至断绝母女关系，但都不能让你妈妈改变主意。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搬进新房子，把公司转让了出去。这些年，她在家边带你，边找些广告设计的活维持生活。也许是怀孕期间受过太大打击、太过操劳，你一出生就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去医院。医院输液室的护士阿姨都认识你这个年幼的老病号，疼惜地说：“宝贝啊，凡天不见你，我们就想你，可是又不愿你来。”

那是我生命里最灰暗的日子。我的前妻已去意大利，但她留给我的伤痛却没因她的远走而减轻丝毫。这么多年来，她是我的生活重心，我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工作之余，就是陪她。她喜欢热闹刺激，我虽然喜欢平淡安静，但总是尽量迁就她，“血拼”、旅游、泡吧……她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她不用上班，可以玩到天亮，而我有一大堆工作，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上班累不累，只会责怪我陪她太少。我不以为意，只当她是耍小孩子脾气。我以为我们会过一生一世的，却不知道她的心什么时候走失了。

那些日子，每天下班后，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静静地呆着，有时会去小区公园走走。每次碰到你，你就远远地喊我，笑着奔向我，我喜欢你小小的身体依猥在我怀里，也喜欢牵着你的小手散步。我们走到桥上，把面包扯碎，扔给小鱼吃，小鱼争先恐后地被面包逗引过来，我们就开怀大笑。你喜欢荡秋千，每次你都让我把你推得高高的，你银铃般的笑声好像鲜嫩的花蕾，撒在了枯黄的草地上。这个寒冷的季节，只有你的笑声，让我感觉到春天不会太遥远。而你妈妈总是站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笑闹。她是个娴静的女子，跟我前妻截然不同。

四

去年11月的一个晚上，你又高烧抽搐，你妈妈惊慌失措，哭着打电话向我求助。我让她马上抱你下楼，我把车开到楼下接你们。你被送进抢救室，你妈妈瘫坐在地上，头抵在楼梯栏杆上，双肩一耸一耸的，无声地哭泣，眼泪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水洼。我走过去，想安慰她，却触目惊心地发现地上有一滩殷红的血！原来，你抽搐时，紧咬牙关，情急之下，她把手指伸进了你嘴里。宝贝，那时，我感觉她好像是我的女儿，一个需要人怜惜疼爱的小女儿，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把她拥进怀中。她再也压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要把这些年的哀伤和委屈都哭出来。我任由她哭着，哭是最好的释放方式。这个脸上总是挂着淡定笑容的纤弱女子，懂得承受、懂得面对、懂得爱和痛，她身上蕴藏着一股坚韧的力量，让我景仰。

你被抢救过来后，要在医院观察几天，你妈妈有份文案必须马上赶出来，而我刚好还有年假可休，便自告奋勇在医院照看你。你妈妈每天会送饭给我们，她煲的乌鸡白凤汤美味无比，让我想起去世多年的母亲。你胃口不好，却吃了不少，你妈妈说是我劝说的功劳，可我觉得还是因为饭菜可口。我也吃了很多，我很久没吃过如此羑味的食物了。

那个冬天，你又生过几场病，每次你都会打电话告诉我，我只要有空就会陪你上医院。你打针的时候，总嚷嚷要我抱，你还说这样护士阿姨就会扎得轻些。有一天，你很诡秘地告诉我：“叔叔，我骗护士阿姨，说你是我爸爸！”你说这是男人间的秘密，拉勾上吊，不准让别人知道。你经常打电话来，叫我到你家喝汤，有时是妈妈交代你打的，有时是你自作主张打的。

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其实不像我老家，并没有喝汤的习惯，会煲汤的人也少，特别是像你妈妈这样年轻的女人。而我对吃喝没有讲究，多年在外面打拼，早就入乡随俗了。我喜欢上你家喝汤，更多的是因为喜欢喝汤时的氛围，喜欢你妈妈温婉的目光，喜欢你开心的笑容。我老家有句俗语：汤用感情来煲才会好喝。煲一锅好汤，就是诠释一份爱。

而我，我是爱上她了。宝贝，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爱一个人，就是心里不由自主地疼她如女儿、敬她如母亲。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看到她，有时突然想到她，心底就会倏地有电流穿过的悸动。

五

你5周岁生日就要到了，我订了你最喜欢的冰淇淋蛋糕和喜羊羊玩具，我还准备了特殊礼物给你妈妈。宝贝，该是把我们的秘密告诉她的时候了。

那天，我早早做好手头的工作，带着蛋糕、11朵黄玫瑰和秘密礼物敲开了你家门。你那声惊喜的呼叫真让我感动。宝贝，我曾送过多少名贵的礼物，却从未有过如此惊喜的回應。谁说世间最大的快乐不是给予别人快乐呢？你妈妈捧着玫瑰，脸上泛起了红晕，那份少女般的娇羞，让我差点儿忍不住想吻她。

点好生日蜡烛，唱过生日歌，许好愿，你分了蛋糕。你说：“妈妈，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妈妈摇摇头，你附到妈妈的耳边说，“妈妈，我想让叔叔当我爸爸！”你妈妈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忙站起身，掏出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她：“我的心愿跟宝贝是一样的，你答应吗？”她捧着那枚小小的钻戒，没有说话，眼泪流了下来。我慌了：“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不要哭啊！”她轻声地说：“不，我愿意！”

那夜，你很兴奋，坐在我们中间，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装灰太狼，一会儿抚着自己的肚子，说是怀孕的沸羊羊。晚上10点多钟了，才在妈妈再三催促下去睡，还非要拉着我讲故事。故事才讲到一半，你就睡着了。我轻轻地替你盖好被子，走出来。你妈妈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下来，清新得像雨后的青竹。她说：“小家伙很缠人，你累了吧？饿吗？我烧面给你吃。”

她的头发散发着清香，很淡，却很醉人，让人忍不住想跌落进去。我突然抱住她，把头埋进她的发丝里，她的腰身那么纤细、那么柔软，轻轻地颤栗着，我只想抱着她，爱怜她、疼惜她，一生一世。

六

就在我和你妈妈准备婚礼的时候，我接到前妻的电话。她回国了，她说那个该死的胖子骗了她。在意大利，他是穷光蛋，住在地下室，在餐馆里洗碗。她说：“我知道错了，我现在才知道你对我多好。你能原谅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她离开才两年多，我却觉得她那么陌生，好像前尘旧梦。那天，她一直不停地哭泣、不停地道歉，哭得花枝乱颤。她从不曾跟我道过歉，人真是要经历过才会长大，我想她是长大了。只是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有改正的机会，不是所有的心伤过都可以弥补。缘尽了，一切都过去了。上帝总是这样，为你关上一扇门后，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们所能做的，惟有“珍惜”。我知道我的心，我知道我该珍惜你和你妈妈，我很明确地告诉她：“不可能了，我马上要结婚了，我很爱她。希望你能找到好的归宿！”

但她仍不死心，去找了你妈妈。那天你也在，她哭哭啼啼地求你妈妈放手时，你撕了半张纸巾递给她，说：“阿姨，你也喜欢我爸爸吗？可惜，爸爸不能像纸巾分一半给你。你别哭，我把我最喜欢的灰太狼给你吧！”

她拿着半张纸中，若有所思地看着，然后摸摸你的脸，黯然离去。

婚后，我每天送你去幼儿园。今天，到幼儿园门口时，你突然高喊道：“老爸，我要骑在你肩上，昨天闹闹就是这样的，好威风！”我一把将你举到肩上：“好嘞，儿子，咱也威风威风！”你哈哈笑着，看到老师和同学，老远就大声喊他们。你妈妈总怪我们，说家里有两个男人，整天闹哄哄的，又说我会宠坏你。宝贝，我知道不会的，从你递半张纸巾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以后的岁月，我们三个人要相扶相携，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