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退还的红包

郑黎明是市医院心内科技术骨干。郑黎明擅长微创手术，每天找他看病做手术的病人排着长队。

有个农民心脏不好，来找郑黎明做手术。这个农民只四十多岁，他走进办公室时，郑黎明还以为他有五十多岁。他长得老相，偏瘦，满脸的褶子，一看就是个老病号，而且营养不良。农民叫伍德贵，他在县级医院做过检查，属先天性心血管狭窄，如果能做个支架手术，他的心脏问题就能解决了。

伍德贵是个很健谈的人，他说，他有很多理想，身体好了后，他要办一家养殖场，发展养猪业。他读了一些养猪方面的书，他一定能在养猪业方面大显身手。郑黎明说：“没有问题，我把你的病治好，你好好干，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对治好这个农民的病，郑黎明是一点不怀疑自己的技术，也不怀疑这个农民有美好的前途。

手术的前一天，伍德贵进了郑黎明的办公室。这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郑黎明整理病案迟了些。他正准备下班，看见伍德贵进来，就问有什么事？

伍德贵在他面前坐下，神情有点紧张，好半天才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往郑黎明的抽屉里塞。郑黎明把红包还回去，说：“你这是干什么？”伍德贵说：“现在不是时兴这个吗？我就是想意思一下，表达一下心意。”伍德贵抹了把头上的汗水说：“我听病房里的人说，有的人送几千块钱打点医生。我没有钱，我……”

郑黎明说：“现在社会风气是这样。其实，你不送红包医生也得为你看病。”伍德贵说：“病当然得看，但是，医生不给你看好呢？特别是做手术，医生没收到红包，不给你认真做手术呢？叫你痛苦一辈子，你怎么办？”

郑黎明笑了，他说，这种事一般是不可能的，有几个医生敢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出了医疗事故谁都担当不起。但是，伍德贵固执地认为，这种事肯定有。

郑黎明还想对伍德贵说，他每做一台手术，都有奖金，不用病人给红包。但见伍德贵急得满头大汗，手在不停地抖动。知道伍德贵很紧张，生怕他不收红包就不会认真做手术。不可否认，医院里有些医生是乱收红包的，病人给多少就收多少。不给就明示暗示，让病人掏腰包。郑黎明从不向病人索要红包，也很少收红包。他的口碑很好，是医院的医德标兵，劳动模范。

现在，郑黎明想暂时先为伍德贵保管这个红包，等伍德贵手术完成出院时，再还给他。郑黎明看也没看红包就扔进了抽屉。

伍德贵的心情一下就好起来，走路腰都挺得更直了。他将要走出门外时，郑黎明叫住了他。郑黎明说：“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点面熟呀，有点像我一个同学，叫什么来着……”

伍得贵也看着郑黎明，突然叫道：“哦，对对对，我是钱德贵呀，我们是小学同学。”经他这么一提醒，郑黎明立即想起来，说：“你怎么改姓了呢？你后来到哪里去了呢？”

面前这个人确实是郑黎明的小学同学，但他们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那时候，郑黎明与钱德贵坐同桌，他们关系很好，学习用品都是共用的。钱德贵是农村户口，他是借住在叔叔家而来到城里学校上课的。钱德贵经常带地瓜来吃，郑黎明很爱吃，就用面包跟他换。有一年，钱德贵家里突然发生变故，他失学了，也不知去向了。

伍德贵说：“当时父亲去世了，我就没法读书了，回去帮妈妈种地。后来母亲改嫁，我就姓伍了。”

“哦，是这样呀。”郑黎明感叹人生无常，转眼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安慰伍德贵好好治病，将来还有很好的前程要奔。他同时想，等伍德贵康复出院时，他要把那个红包，再加上点钱，一并给伍德贵，表示对老同学的关心。伍德贵的手术如期进行。

郑黎明今天要做五台手术，伍德贵是第三台手术。郑黎明上午9点进手术室，出来已经是晚上7点了。

伍德贵的手术很顺利，现在只等恢复健康了。

从手术室出来，郑黎明觉得腰都麻木了，腿也僵硬了。他在休息室坐下喘口气。这时，他接了个电话，是省医学会打来的，要他明天一早赶到省里开一个重要学术会，时间是五天。

安排好工作，郑黎明第二天就动身出发了。在路上，他打了个电话给助手，问伍德贵术后情况怎样？助手说，还不错，在恢复中。

会议结束后，郑黎明又接到通知，要他到北京参加一个学术交流大会，时间是十天。等他返回医院，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助手为他收了十个病人，等着他做手术。忙完这档手术，又过了一个星期。

这天晚上7点，郑黎明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突然看见了那个红包，他立即想起了伍德贵，就问正在值班的助手，伍德贵什么时间出院的？助手说：“伍德贵死了。”啊！郑黎明大吃一惊：“出了什么事？他的手术做得很好呀。”助手说：“伍德贵是死在呼吸内科，他的体质太弱了，在恢复到第四天的时候，出现肺部感染，送到呼吸科抢救了两天，还是走了。”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郑黎明坐着发呆，手上捏着那个薄薄的红包，微微地颤抖着。他心里很清楚，伍德贵是死于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没有抵抗力，随便一点病毒感染对他都是致命的打击。郑黎明心里是知道这个情况的，但没有引起他的重视。他在心里谴责自己，如果早点把红包还给伍德贵，或者资助他一笔钱，他就能用这钱买点营养品吃，增强体质，就不至于倒在医院里，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呀！

郑黎明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他想了一晚上，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老同学。伍德贵的死，不是他的责任，但他至少能帮助伍德贵抵抗死神。这种负罪感从这天开始就压在他的心上。郑黎明做出个决定，他要把那个红包，再捐一些钱给伍德贵的亲属，他有义务给老同学的家属一些援助。郑黎明查了伍德贵的住院病历，知道了他的住址。

郑黎明想着请一天假，到伍德贵的家乡去看看。还没请假，就看到一份文件，要求市级医院派专家到县乡医院对口帮扶。其中就有伍德贵家乡的县医院。郑黎明就找领导说，他想下到县医院开展帮扶工作，领导说：“医院正在考虑为你上报省级劳模，你去了，正好多了一项有利条件。”于是，郑黎明就前往县医院挂职。

郑黎明一到县医院就忙得不可开交，他要亲自看门诊，做手术，还开办技术讲座，办培训班。一个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这个月里，他没有休息一天，到了最后一天，他才想起伍德贵的事。他问当地的医生，陈坪村在什么地方，距离县城有多远？医生说，那地方比较偏僻，坐完汽车还得走很长一段路程。医生问他有什么事。郑黎明想了想说，他有个亲戚在那里，想抽空去看看。医生问他要不要派车？郑黎明拒绝了，他想独自去看看。

第二天，郑黎明不声不响上了长途车。三个小时后下来，又步行了两个小时，一路打听，终于看见了一个村子。在村口，他问一个村民，伍德贵的家在什么地方？村民说：“伍德贵死了呀。”“他的家属呢？”村民不肯说，看着郑黎明。郑黎明说：“我是伍德贵的朋友，看能不能帮点忙。”

这个村民看看周围没有人，才小声说：“伍德贵的妻子小芳长得贼水灵。村主任这老王八蛋见伍德贵死了，就想霸占小芳。她哪里肯就范，连夜带着女儿桂儿逃到城里去了，开始是捡破烂为生，现在好像到一家超市做导购员。”

郑黎明问村民知不知道小芳住哪儿？村民说了个地名。郑黎明用笔记下了。他连夜赶回到县城，到医院时已是晚上10点，累得站都快站不直了。休息一天，隔日，他一路问着找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莲花巷18弄6号院子。

这时已经是华灯初上，这里有很多打工租房的人，密密麻麻，人来人往，要找到一个陌生女人，不亚于大海捞针。郑黎明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但想想已经费了如此多的气力，再花点力把这件事做完吧。

他在6号院子门口等着。这一等又是一个小时，他想，小芳怎么会这么迟下班？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慢慢走出小巷，想到巷口去迎一迎。可是，在小巷口一等又是一个小时。这时，郑黎明想，小芳应该是加班，或者说她已经回家了。于是，他返回小芳租的6号院子，看见两个警察在小芳住的小屋子里进进出出。郑黎明马上过去问：“小芳呢？”警察看了他一眼，问：“你是她什么人？”郑黎明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是一个村的。”警察说：“小芳出车祸死了。”

啊！郑黎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片刻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警察说，一个小时前。“什么原因？”郑黎明问。警察说：“她骑了一辆破自行车，刹车都不灵了，也敢上街！哪能不出事呢？”

郑黎明站着发呆，内心里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如果早点把红包及钱还给小芳，她就能买一辆新车，那么她就不会出事了。郑黎明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第二天，郑黎明想到小芳还有个七岁的女儿桂儿，把钱给她，对她也是有帮助的。于是，郑黎明赶到派出所。警察说，桂儿被送到福利院去了。郑黎明又马不停蹄地找到福利院。福利院负责人说，桂儿是个心事很重的小姑娘，她呆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与人说话。昨天他们一时疏忽，小姑娘就溜出福利院，不知去向了。

“你们没找找吗？”“这有什么好找的，她不想呆在这里，由她去了。”福利院的人大大咧咧地说。郑黎明想说他们太不负责，但想想说了也白说，就走出了福利院。

桂儿能去哪儿呢？应该会到她妈妈住过的地方。这时，天开始下大雨，郑黎明冒着大雨往前赶。雨，下得史无前例地大，感觉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雨伞已经不顶用了，他只能在路边商铺等待。

雨一直没停，路上开始有了积水，高的地方往低处流，低的地方像河一样。郑黎明不由得为桂儿担起心来，小姑娘在这种天气到何处流浪？

降雨量空前绝后的大，县城里到处是积水，简直就是水漫金山。趁雨小了点，郑黎明赶紧往莲花巷赶。到了莲花巷18弄6号院子，他目瞪口呆：小巷已是一片泽国。等了一段时间，小巷的水渐渐少了，他趟着水走进院子，到了小芳住的房子，门开着，他立即奔过去，见屋子里空荡荡的。郑黎明走出来，在门口遇到一个中年人。他问：“有没有看见桂儿？”中年人看着他，冷冰冰地说：“淹死了。”

郑黎明以为听错了话，又问：“你说什么？”中年人说：“刚才发大水，水上漂着几个矿泉水瓶子，桂儿想捡那几个瓶子卖钱，冲进水中，结果掉进了没有盖子的下水道里……”

郑黎明呆若木鸡。

中年人指着远处一堆人说：“听说打捞出来了。”郑黎明慢慢走过去，看见几个武警与民警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尸体盖着白布。郑黎明突然抓住一个街道干部的手说：“下水道怎么会没有盖子呢？”街道干部说：“盖子是被水冲走的，这一场大雨在本地是50年一遇呀！”郑黎明看着街道干部，不知该说什么了。

尸体被运走了。

郑黎明慢慢走回医院，心里非常压抑。伍德贵的家庭悲剧，或许是少见的天灾厄运。但作为老同学，他如果在开始的时候给予伍德贵一些帮助，厄运可能就不会发生。比如，在收到红包的时候，在知道他们是同学之后，就马上给予他经济上帮助，那么，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

明天就要回市医院了。郑黎明突然决定不走了，他要在这里继续对口帮扶，帮助更多的人。他要把一个月工资拿出来，加上那个红包，准备捐给一个急需治病的农民。可是，郑黎明一下找不到那个红包了，翻来翻去，才在一堆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这个红包他一直没时间打开过。他把红包撕开，一下就呆住了。

红包里没有钱，而是一张信纸！他急忙展开，上面写道：“郑医生，你好：我很想送个红包给你，但我没钱，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打个欠条，等我身体好了，赚钱了，一定送个大红包给你！”

郑黎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流过泪水了，此刻，他的泪水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