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红烧肉
小时候他爱吃肉。常常想能吃一顿饱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这个愿望很快实现!父亲带回一个好消息:镇上收购橡子。橡子是山上橡子树的果实。秋天,风一吹,有的落下,掉进野草里,沟壑里。父亲说:捡一秋天的橡子卖了,可以吃一顿饱肉。
那个秋天全村人都在捡橡子。他更像个猴子似的,不顾一切爬上高树,在橡子还是青涩的时候,就被捋进筐里。
秋天过去的时候,父亲将半个猪头搬回家。
那天,家里比过年还热闹,他不停地帮忙搬柴火,锅盖掀开,一股浓浓的香味飘出。这时候外面有人喊父亲的名字,父亲出去了。
他小心翼翼将猪头捞出,放进大盆,端到桌子上,不顾一切地啃起来。父亲回来后呆住了,他也呆住了。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将半个猪头的肉吃光!他满心愧疚地看着父亲。父亲摸摸他的头,叹口气。
那天夜里,他肚子狂痛。他捂着肚子在土坑上打滚,大叫。父亲在旁手足无措,陪着流了一宿眼泪。
第二天清晨,他拉完肚子,肚子不疼了。从此,闻不得一点肉腥味。他们家的饭桌上,也从此不再见肉。
肉不再对他构成诱惑,他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个字:饿。“饿”也仿佛成为他与父亲相依为命的理由。他更小的时候没了母亲。许多人给父亲说亲,父亲总是说,等孩子长大再说吧。这样一拖就是许多年。
这些经历常常在他梦里重现。梦里,他泪湿枕头。那时候他已经成为城里人,开大货车,往全国各地跑。他把小时候的经历讲给一个女孩听,女孩落了泪。她说:你什么时候都要对父亲好。因为这句话,他娶了那女孩。
结婚后他把父亲接回家,他要补偿父亲为他所受的所有苦。一年中他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不出车。他在家时,她总是很高兴,做他喜欢的饭菜。她问父亲:您喜欢吃什么?父亲说:他喜欢的,我都喜欢。
他出车的时候,她照顾父亲。可是那天,她上班后,父亲因为怕浪费,将一碗馊了的米饭吃了。结果当天父亲就拉了肚子,住进医院。他在外地听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当天夜里就赶回来。一向和气的他,第一次跟她吵了嘴。急得父亲一个劲地对他摆手:不关她的事,真的不关她的事。
再出车时,他开始放心不下。他请教专家,老年人应该怎样生活才更好。他得到的答案不外乎两样:适量运动,科学饮食。他要求父亲每天早晚出去散步半小时,父亲答应了。其实不只半小时,父亲在家呆闷了,愿意在外多溜达一会儿。至于科学饮食,他想了又想,查阅了许多资料,亲自动手,为父亲制定了一张菜谱。
他把这张低脂肪、高营养的菜谱念给父亲听,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答非所问,自言自语说:听说猪肉涨价了。他有些不耐烦:猪肉?那东西不好吃,你的血脂高,要吃就吃点羊肉吧。
她答应他严格按照菜谱上的花样照顾父亲。他还是不太放心。有时车开在半路,停下来,给家里打个电话,问父亲:今天怎样?午饭吃什么。父亲所回答的,跟他限定的,总是八九不离十。他舒出一口气。末了,父亲嘱咐他:你要安心开车,别分神,不要老是惦记我,我都照你说的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父亲的话让他嘿嘿笑出声。他想父亲真的老了,孩子似的听话,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听话呢?这样想着,眼前便有些模糊。
虽然有他用心的照顾,父亲还是像秋天橡树上的橡子,渐渐要落进尘埃。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医生告诉他:给老人家吃点他想吃的东西吧。他木鸡一样呆立半天,慢慢走到父亲床头,强作笑容,问:您想吃点什么?父亲想了想,支吾着说:我想吃一碗红烧肉。
红烧肉?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满满一碗红烧肉做好了,父亲捧在手里,有些颤抖。红烧肉的香味溢满房间。他嗅了嗅,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一个人对着半个猪头大吃。二十多年了,他与父亲的饭桌上,再不曾有过一星点儿猪肉。
父亲含一块红烧肉,左右咀嚼半天,艰难地咽下去,混浊的眼里滚出一滴老泪。父亲将碗还给他,安慰似的说:我一生有两个愿望,一是你长大成人,开开心心过日子;二是痛痛快快吃一碗红烧肉。现在,这两个愿望都达到了。我这辈子,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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