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正在装修

她的声音忽然咽住，看着我，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那一刻，我决定借我的肩膀给她。

1

电话里，工人又开始向我诉苦：刚刚装修完的洗手间，那个丫头不满意，非要砸了，换另一种颜色的瓷砖。

我理解工人，虽然客户愿意出额外的钱，这样的事做起来却是双倍的麻烦。放下电话，我叹口气，工作的宗旨是“客户就是上帝”，但做上帝也应有尺度，不该太苛刻。

翻了翻装修合同，这个刁蛮的丫头叫陶淘。真是人如其名，但此刻，这个淘气的人是我的客户，我要忍耐，并做好准备，等她随时变换新的花样。

果然，两天后，她又为卧室的色彩找起麻烦。工人忍无可忍，我急忙放下手边的事情赶过去。

一进门，工人站在那里板着脸，卧室中央是一大盆调好的墙漆。她的脸板得更厉害，看到我，不友好地瞪了一眼，说．我现在不想要这个颜色了。

两个小时，你都换3种颜色了，浪费了那么多漆。工人小声埋怨。

已经浪费的，我出钱。

陶小姐。我不想让他们争执下去，尽量和气地唤了她一声。

别叫我小姐。她提高声音，没见过你们这样对待顾客的。

也没见过她这样刁钻的顾客。我继续保持笑容，说，等你决定好到底要哪个颜色，我们再来刷，好吗，如果你不介意进度的话。

我当然介意。她气势汹汹，我买了房子是要早点搬进来的，你们已经耽搁我很多天了。

的确有些不讲道理。我看着她，倒是个好看的女孩，饱满的额头，亮晶晶的大眼睛，应该很可爱才对。

我继续忍耐。那么陶——请您尽快确定自己究竟喜欢哪个颜色，我们加班做。

这样的话，她一时挑不出什么，沉默一下，又仰起头来看着我，15楼最东面那户的卧室是什么颜色，我就要什么颜色。

这算什么要求？但我随即答应她，好，我马上去看。

2

如此轻松答应她是有原因的，淘气的陶丫头不会想到，她说的那户，也是我们负责装修。

除了工人，15楼的男主人也在。我是第一次见他，想必他有繁忙的工作，通常是他的妻子过来监督，是个寻常的中年女子，总是带着优越家境中养成的舒怀表情，不太在乎钱，只希望这个崭新的150平米的空间看起来富丽堂皇。

40岁的男主人，没有发福，年轻时应该非常英俊，穿简单的休闲服，质地考究。

房子虽然大，进度倒比陶淘那个50平方的小单元快得多，卧室已经装修完毕。我扫一眼墙壁，是浅浅的橙。这个颜色的卧室，并不适合陶淘这个年纪的女孩，可是如果她一定要，只能随她。

我叮嘱工人几句，然后同男主人说了再见。走到门口，却听见他在身后问，5楼……你们装的是哪一家？的表情寻常，不像是刻意的问。

西面，小户型。我笑笑，走出门去。

3

果然，陶淘对我窥视来的结果并不满意，嘟哝着：什么眼光？我不接她的话，继续礼貌地问，现在可以调这个颜色吗？

她不接我的话，反问，是不是那个女人挑的颜色？

哪个女人？问完，我醒悟过来，点点头，应该是。

一猜就知道。她嘟哝一句，神情明显扫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坐在那里发呆。

工人在一旁为难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试探着说，陶——竟然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她比我小两岁的样子，又不让叫小姐，令我为难。

叫我陶淘好了。她听出我的迟疑。

那好，陶淘，你看不如这样，先把墙壁刷成白色，你如果想要其他颜色．方便调整。

她终于妥协。我松下一口气。

接下来，陶淘陷入沉默，也不走，站在门边看工人重复地滚刷墙壁。确定她暂时不会再出状况，我决定先回去。没想到被她阻拦，说，我请你吃饭。

我被吓了一跳，如此刁钻的女孩，我唯恐避之不及，所以飞快拒绝。

那你请我吃饭。她竟不依不饶，也不讲逻辑，不知道动了什么心思。

我还有事。我重复这句话，希望她放我走。

如果你走了，我要他们重新调漆。她狡黠地看着我。

真是怕了她。

跟着她朝外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完全是被要挟了。

4

知道我为什么买这里的房子吗？她边吃东西边问。

我摇头，这不是我该关心的，现在很多单身女孩搬出来自己住，有能力就会买手子，有句话说：爱情易碎，买房万岁。

这里离我上班的地方有10公里。她说，房子又贵。

我忍不住问，那为什么要买到这里？

因为他住在这里。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表情似乎是决绝的。

他？我如坠云雾，半分钟后，15楼那个男人的面容忽然闪进了脑子。

我爱他。她说，为了这套房子，我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10万块，他却为此气喷，责怪我……她又抓了啤酒来喝，她的酒量不大，口齿已经不太清晰了。

我发表不了意见，只能劝她，别喝了。

她抓着杯子的手绕开我，不要你管，你们男人最没勇气，平时说得那么好听，碰到事情比谁都会逃避，我不过想离他近点而已。

城市里比比皆是的情爱游戏，求婚女孩爱上已婚男子，两人走到一起。或许也有动听的情话，在男人冲动的时候，她拿来当了真，不跟他要名份，却以这种方式生活在他的生活里，男人自然会慌乱，太近了，多么不安全。

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心疼，对眼前这个事事刁钻、惟拿爱情无奈的女孩。27年来，不曾有谁以这样的态度爱过我。

出租车上，她靠向车窗，和我保持着距离。下车的时候，她拒绝我送她回家，回头说，谢谢你。

不知道她为什么谢我，只是因为我听她说那些话？

5

卧室粉刷成了纯白，工程只剩了地板和一些细节的装修。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意无意频繁地来这个小区。

陶淘下班后会过来看看，我坚决制止她胡闹浪费钱。纵然她有份不错的工作，一个人供房子也很辛苦，她说过，是靠自挣钱来买的房子。

15楼的大房子已经装修完毕，有钱人懂得省事，那个女人要求我们将家具和家电一同代为置办。

那个周末，我在5楼和15楼之间上下，不知道第几次去到15楼时，听得男人和陶淘在装修好的书房里争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上去的。他在责备她：你不该过来，她随时会来，你太任性了。

陶淘在赌气，你是否要我以后回自己的家，不许走电梯？

他说，当初我们说好的……

我没有跟你要什么，我买了这里的房子，巧合而已。

你是成心！他的声音高起来，又忽然低下去，把房子卖了吧，我帮你在别处买更好的，别闹了……

没有回答，只听见什么破碎的声音，书房里，前几日，那个女人带了一些瓷瓶过来。

我再也忍不下，推门进去，陶淘正抓了不知第几个瓶子举起来。我伸手将她拦下：陶淘！

男人脸上骤现尴尬，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掉头离开。

陶淘冲男人的背影喊：如果我要的是钱，当初不会选择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忽然咽住，看着我，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

6

陶淘的房子一片白，这是我的主意，怕她随时会提要求调整起来麻烦。可真的完成，我却感觉极度不安。她那时的挑剔，无非是一种发泄，我制止了她，而将她的世界变成这个样子，单薄，苍白。

这个天真的女子，以为在为爱情制造惊喜，结果，她吓到了自己。距离拉近，男人反而离她更远。

可她有什么错？我心里，不经意地处处都在护着她。

几天后，陶淘打来电话，要我去结账。她在一片白色中坐着，我接过钱塞进兜里，两人忽然就变得客气起来。

等电梯的时候，她沉默。我没话找话，什么时候搬家通知一声，我过来帮忙，义务的，免费。

她笑笑，看着我，我是不是真的做了件错事？

我犹豫一下，点点头，是。

谢谢你，你不是我的朋友，可是你对我讲真话，你制止我胡闹。她认真地说。

她不是不讲道理，我理解那时候她的心情。可现在我无法多问，毕竟，我们只是认识，甚至算不上朋友。

电梯门在这个时候开了，15楼的男人和女人站在狭小的空间。我没有去看，明显感觉到有两个人的眼神不安并且慌乱。

陶淘站在那里，不知进退。

电梯里的女人不解地看着我们，她认得我，我朝她笑笑。她朝男人身边站近一些，手攀上了男人的手臂，仿佛是为了给我们腾出地方。

陶淘的身体抖了一下，我不能再犹豫，一把将她拉进电梯。电梯门关闭后，我伸手将她带进怀里，背朝他们，似热恋中的男女。

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好像是怕陶淘受到伤害。陶陶怔怔地，任由我拥着。电梯飞快下降，在最后的瞬间，她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我的肩上。

7

陶淘打电话给我，她想重新装修房子。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她又怎么了？

白颜色太单调了，你是做设计的，这次你来决定装成什么样子。不过，颜色多一点，最好像动物园，我喜欢热闹。

她是什么意思？我怔怔地想。

装修的钱你来出。陶淘的声音欢快明丽，你同意不同意啊？

我……到底也没有说出同意不同意，不过，我甘愿掏钱把房子真的装成动物园一般：客厅是水绿，卧室是浅粉，厨房是深橙……同行看见，唏嘘不已，臭眼光，一点审美能力都没有。

陶淘瞪大眼睛反驳，我喜欢，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