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人生

刘武百无聊赖地躺在长椅上，迷迷糊糊中，听到身边响起嚼食物的声音。他睁眼一看，是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坐在他旁边正捧着饭盒吃东西。从老头身边一辆堆满瓶瓶罐罐的人力三轮车就知道，他是个捡破烂的。刘武不敢也不好意思撵他走，只能讨厌地转过身，但老头津津有味的嚼食声很执着地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耳朵，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直响，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过了好一会儿，嚼声停住了。就在刘武又要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被人推醒。他睁开惺忪的眼睛，一个盒饭跳入眼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骨碌爬了起来，原来是那个捡破烂的老头在递给他盒饭。刘武吞了吞口水，犹豫着，但强烈的饥饿感最终让他接过盒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死也不能当饿死鬼！

老头一直慈祥地看着他。

吃着吃着，刘武不争气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滴进饭里。自己竟然落魄到靠捡破烂的人施舍的地步！

吃完盒饭，刘武走到不远处的水龙头边，弯腰灌了几口水，回来又躺下，一言不发。

老头开口了：“你每天中午都来这里，已经连续三天了。刚毕业没找到工作？”

刘武心想：“你只管捡你的废品，管那么宽干吗？”但刚吃了人家的东西，正所谓“吃人家的嘴软”，他沉默不语。在骄阳似火的夏日，他只能来这里。大学毕业后，他已经找了两个月的工作，把待遇要求一降再降，却还是被人拒之门外，因为瘦弱的身材和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连建筑工地都拒绝了他。他已经身无分文，被撵出了出租屋。人家上班时间他就拿着招聘广告去碰运气，中午就来这里躺着，这里有一棵大树遮阴，树下有一把水泥长椅，旁边还有一个水龙头。实在饿得受不了，肚饿当口渴，就着水龙头猛灌。晚上他就到大桥下面的涵洞里度过漫漫长夜。

老头问：“晚餐怎么解决？又不吃？”他掏出十元钱递给刘武，刘武不接。老头笑着说：“是不是觉得靠捡破烂的施舍太丢人？人是铁饭是钢啊，不吃饭还能干什么呢？”

刘武接过钱，嗫嚅着说：“谢谢。”

老头站了起来，拎起编织袋，说：“我去捡破烂了，你慢躺着。”一把散钱从他的裤袋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他浑然不觉。刘武说：“你的钱掉了。”老头转身捡好钱，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武，说：“跟我去捡破烂怎么样？”这个主意让刘武吃了一惊：一个大学毕业的去捡破烂？

老头呵呵笑了两声，说：“当然，去乞讨也可以填饱肚子。你考虑考虑，决定了，明天这个时候就跟我走。”

第二天中午，刘武准时到了大树下，老头已经准备好了盒饭在这等他了。等刘武吃完饭，他递给刘武一顶草帽，说：“怎么样？走吧？”刘武满目悲怆地接过草帽。老头说：“上午你继续去找工作，下午就跟我去捡破烂。”

老头自我介绍说姓梁，叫他梁伯就行。刘武把帽檐尽量压低，遮住脸，后来又把它恢复原状。他心里说，死都不怕，还怕取笑？

梁伯推着三轮车走在前面，刘武跟在后面。一边走，梁伯一边说：“别看捡破烂是简单活，不懂还真不行，要是什么都捡，废品收购站不要就白忙活了。”见到路边有丢弃的废物，不管是什么，梁伯都停下来捡上车。见到垃圾桶，梁伯就用铁钳在桶里翻找，拣出可以卖的东西丢上车，然后把路上捡到的餐巾纸、塑料袋等没用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刘武就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站着。上坡的时候，他就在后面推车。

梁伯和刘武走走停停，边走边捡，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梁伯调转车头说回去了。路过一个菜市场，梁伯对刘武说：“你在这看车，我去买菜。”过了许久，梁伯才提了一挂猪肉和一把青菜出来。他说：“够今晚和明天中午吃的了。这个时候他们准备收摊了，便宜。还有，青菜要跟那些摆小摊的老人家买，一般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民，自家种的菜吃不完才拿来卖的，放心又便宜。”

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梁伯临近郊区的家，是一个小院子，有两间瓦房。院子里搭着石棉瓦，下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井然有序，分门别类码放着。

梁伯说：“每隔三天，收购站就开车来把这些东西拉走。我做饭，你呢就趁天还没全黑，卸货码好。”刘武“嗯”了一声，就脱了草帽，把车上的破烂搬下来，又分门别类码好。

吃饭的时候，梁伯说：“年轻人，多吃点。”刘武只是嗯了一声，默默吃着。梁伯问：“你换洗的衣服呢？”刘武说：“在大桥下面的涵洞里。”梁伯哦了一声，说：“我儿子还有几套衣服在家，你将就穿着。以后你就睡东边的那间房，原来是我儿子住的。”刘武疑惑地看着他。梁伯笑着说：“他出去工作了，很少回来，家里就我一个孤寡老头。你放心啦，只要你跟我去捡破烂，你随便住，我不收房租。”刘武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梁伯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说：“明天去涵洞拿东西回来。上午你继续去找工作，下午就跟我去捡破烂，怎么样？”

第二天，刘武又去找工作，还是失望而归。中午，他去涵洞拿了东西，按照事先和梁伯约好的，来到那棵大树下。梁伯已经准备了盒饭在等着他。等他吃完，他们就上路捡破烂了。

路上，刘武忍不住问：“家在城东，我们怎么大老远到城西来捡？”梁伯笑着回答：“我不能抢人家的生意啊，城东原来有人比我先捡，总有个先来后到的吧。别看是捡破烂，也讲规矩的，各有各的地盘。”刘武心里说，怪不得在城东，路上见到不少矿泉水瓶，梁伯都不去捡。

经过一家粉店门口，看见一个浑身邋遢的老头被店主撵走。老头一边走开一边低声诅咒。梁伯说：“他原来也是捡破烂的，通过在易拉罐中塞小石子、把废纸的中间部分淋湿来充斤两。呵呵，后来所有的收购站都知道了他的行径，都不要他的东西了，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人啊，有些倒霉的事情不能怨天尤人，是自找的。”

梁伯介绍说，在人们眼里，捡废品是下贱的行当，但只要肯干，吃饭是可以解决的。

刘武忍不住说：“吃饭是小事，我最重要的事情是还不了助学贷款。”

梁伯笑着说：“吃饭才是大事，没有饭吃，何谈其他事？一个月要还多少贷款？”

刘武说：“600多。”

梁伯说：“这样吧，在你找到工作之前，帮我打工，包吃包住，另外每个月给你的工资是1200元，除了还贷款，你还有500多，怎么样？”

刘武说：“我死都不怕还怕捡……行！”他翘起帽檐，清楚地露出了整张脸，“有旧点、烂点的衣服吗？”

梁伯笑着说：“谁规定捡废品就一定要穿破烂衣服？任何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尤其是你们年轻人，穿着要有生机。现在我们就去服装店，给你买两套新衣服，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

晚上回来，看见一辆皮卡车停在家门口，车上堆满了破烂。司机对梁伯说：“老总有事忙着，这次没能来看您老人家。”梁伯说：“他该干吗就干吗去，别浪费时间。告诉他以后别拉这种东西来了，油费比它还贵。”司机边把废品卸下边说：“他交代的事情我们只有照办，不然就滚蛋了。”

吃过晚饭，刘武拿出一沓获奖证书问梁伯：“收购站要这种吗？”

梁伯拿过证书，认真看了一下，赞许说：“小子可以啵，还有全国征文比赛获奖的。”又奇怪地问：“干吗要卖掉？”

刘武说：“我都捡破烂了，还留这种干吗？”

梁伯哭笑不得地说：“你真的要捡一辈子破烂啊？你满足于这种生活？家里供你读大学出来就是为了捡破烂？”

刘武神色凄然地说：“我家在农村，我知道为了供我读书，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作。我当然想早日工作回报他们，但是现在我只能捡破烂啊。我在大学读的专业是中文，对捡破烂有用处吗？”

梁伯叹了口气，说：“你先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你已经找到工作了，不要让他们担心。”他又语重心长地说：“任何工作都没有贵贱之分，只要你喜欢就行。但问题是你心甘情愿捡一辈子的破烂吗？你在大学读的可不是捡破烂专业啊。俗话说得好：‘拨开云层见阳光。’，现在你被云层笼罩，为了见到阳光，为了前程，你必须去拨开它！”

刘武沉默了。梁伯把证书还给他，说：“明天我给你买一台电脑，叫电信公司装上宽带，晚上你就用电脑写写东西，别荒废了你的专长。”

刘武感动得泪眼婆娑。

梁伯笑着说：“别那么娇气，挫折是难免的，关键是我们要勇于面对。你敢把捡破烂的经历写出来投稿给报社吗？”

刘武抹了一把眼泪，说：“做都做了，为什么不敢写？”

梁伯拍着刘武的肩膀，高兴地说：“这才是我高兴看到的。”

刘武上午继续出去找工作，尽管还是屡屡碰壁，但他的心情已经不再那么糟糕，已经有了阳光的温暖。他想，梁伯虽然是捡破烂的，但说的话蛮有哲理。

这天，两人又在街上寻找废品。刘武在前面推车，梁伯拿着铁钳跟在后面。以前刘武在后面，看着梁伯推车的身影，他就想起父母为了他的前程而劳作的身影。所以，他强烈要求自己来推车。

突然，一个光头男青年远远地从对面狂奔而来，一只手抓着一只女式坤包，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匕首。后面紧追着一个中年妇女，边追边喊：“抢劫啊，抢劫啊……”

刘武丢开车，拦住光头逃跑的方向。光头恶狠狠地瞪着刘武，狂叫：“找死啊你！”刘武巍然不动。光头举起匕首，对着刘武扎来。

危急关头，梁伯用尽全身力气，猛推三轮车朝光头狠狠撞去。光头受到撞击，身子踉跄着摔倒在地，匕首脱手甩到一边。刘武和梁伯扑了上去，分别摁住光头的双手和双脚。闻讯赶到的警察带走了光头。

中年妇女的坤包失而复得，激动地对刘武和梁伯千恩万谢。

刘武和梁伯什么也没说，推着三轮车离开。梁伯问：“刚才怕吗？”

刘武说：“来不及考虑怕还是不怕。”

梁伯说：“这是出于人的本能，如果先考虑，那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见义勇为了。”他叹道：“唉，捡破烂也可以活下去的啊，为什么要去抢劫呢？”

第二天，刘武和梁伯出名了。晚报刊登了一则短文《拾荒人生，瞬间精彩》，配有他们擒拿光头的现场图片，估计是路人抢拍的。紧接着，记者找到他们进行采访。刘武低头不语，梁伯对记者不说擒拿劫匪的情况，而是滔滔不绝地说了刘武的事情。第三天，报纸以《失业大学生，见义勇为精神不脱岗》为题作了报道。

梁伯对刘武笑着说：“你准备有工作了。”刘武听了莫名其妙。

两天后，几家公司的人相继在街头找到了刘武，向他伸出了聘用的橄榄枝，有的还是原来把他拒之门外的公司。刘武因为兴奋，反而束手无策。梁伯笑着说：“再想想吧，考虑好了才作决定。”

晚上，梁伯和刘武回到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已经等候在家门口。见到他们，他对梁伯点点头，就转脸对刘武说：“小伙子，不错啊，大学毕业，甘于拾荒又不屈服于命运，面对邪恶更有铮铮铁骨。”他握着刘武的手，说：“我是鼎盛广告策划公司的董事长李直，去我们公司，怎么样？”

刘武用眼神咨询梁伯。梁伯淡淡地说：“先看看吧。”

李直着急地说：“我们保证给你施展才华的空间，给你实现人生梦想的天地。”

梁伯说：“你们这些老板啊，当初人家找上门一点机会都不给就拒人千里之外，现在人家出名了，才知道是人才。”

李直满脸委屈，说：“我不是出差才回来的嘛，再说他当初也没找过我们啊。”

梁伯还是不痛不痒地说：“看看再说吧，我们虽然是捡破烂的，但也不是你们想要就要，想撵就撵的。”

李直无奈点点头，递给刘武一张名片，说：“随时可以跟我联系，我明晚再来。”他又意味深长地说：“我原来差点成为破烂，有人把我变废为宝，才有了今天。”

吃饱饭，梁伯和刘武促膝谈心。梁伯说：“别的公司我不知道，李直的公司我是懂的。他的公司才成立三年，凭着他的那股闯劲和钻劲，已经小有起色。我个人意见，你去他的公司吧。”见刘武眼里充满疑惑，他又说：“我不敢说他能给你比别的公司还要高的薪水，但敢说他能给你发挥专长的空间。更关键的是：第一，他不会昧良心赚钱，每单业务都经过核实，不帮做虚假广告；第二，他每年把利润的10%捐献给爱心工程。环境造就人，‘良禽择木而栖’，你想拥有优秀的品质，就应该选择让你拥有优秀品质的环境。”

刘武点点头，说：“我听您的，明天我就答复他。”

梁伯高兴地说：“你加入这个团队后，我不敢说就能让它突飞猛进，但对李直来说应该是如虎添翼。这样吧，明天你就不用跟我上街了，直接去公司报道。”

刘武的到来，让李直高兴得欢呼雀跃。刘武说：“我能不能提个要求？”李直笑着说：“薪水？理解，说吧。”刘武说：“不是。能不能不管多忙每个星期都给我一天假？”李直问：“恋爱假？”刘武说：“和梁伯上街捡破烂。”李直由衷地赞许地点头，说：“没问题。”

尽管李直在公司附近为刘武租了房子，但刘武每天晚上还是回到梁伯家睡，李直就给他配了一辆电动车。

一天，刘武刚到公司，看见李直正往一辆皮卡车上装纸皮。李直说：“拉给梁伯。”刘武道出了心中的疑惑：“直接卖不就得了吗？”李直笑着说：“你不懂。对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晚上，李直和刘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小餐厅对饮。几杯啤酒下肚后，李直问刘武：“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废品拉给梁伯卖吗？”

刘武点点头。李直说：“梁伯现在资助三个贫困学生，单靠他捡破烂一个月就几百块钱，哪够？我给他现钱他不要，我只能这样了。”

刘武吃惊地说：“捡破烂一个月才几百块钱？他开给我的工资可是1200元啊。”

李直笑着说：“你那时不是正处于绝望之中吗？他那是在给你希望！他省吃俭用，捡破烂得来的钱加上部分退休金都资助出去了，给你的工资是他的退休金。”刘武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梁伯是退休的？”李直点头说：“是小学退休老师。”刘武喃喃地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这样做？”

李直感叹地说：“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个好人。他一生都在捡破烂，一生都在变废为宝。退休前他捡那些调皮捣蛋、一时糊涂、自暴自弃被别人视为破烂的孩子，让他们成人甚至成材是他最大的心愿。退休后他把那些人家丢弃的破烂变成了一分一分的钱，全部资助那些贫困生。他说，每个孩子都不是破烂，他们只是表面邋遢，我们每个有能力的人都有责任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为他们拂去灰尘，亮出他们原本质朴的面目。”

突如其来的真相让刘武的脑子乱糟糟的，他无法平静。当初，自己何尝不是濒于破烂的边缘呢？在那棵大树下的水泥椅上，就无数次想过采取何种方式结束人生。捡破烂最初的想法也是破罐破摔，然而耳闻目睹了梁伯的一言一行，他的思想才逐渐回归积极的轨道上来。

李直继续深情地叙说：“我初中的时候，父母离婚，我面对不了支离破碎的家庭，成绩直线下降，我干脆破罐破摔，和社会上的几个小混混成了哥们，最后因为意气用事进了一年的牢房。他在捡破烂的时候知道了我的事，每个月都去探望我，我出来后，他又送我上职校，毕业后我先是打工，直到三年前开了这家公司。没有梁伯，我想象不出怎么能有现在的我。”

刘武问：“后来你就以他为榜样，热心于公益事业？”

李直说：“嗯，榜样的力量真的很强大。我要求自己每年必须拿出公司利润的10%捐助给贫困群体。我拼命地赚钱，赚的钱越多，就越能帮助更多的人。我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做什么，但能保证自己不做昧良心的事，凭良心去做事。兄弟，我相信梁伯，不会错。他说你宁愿挨饿也不去偷不去抢，不为非己之财所动，人生已经陷入绝望也不采取极端方式去发泄，面对邪恶能不加思索就冲上去，就足以能说明你不是破烂，经过锤炼完全可以成材。”

在不知不觉中，刘武已经泪流满面。

李直看着刘武，诚挚地说：“我们一起干，把公司做大做强，让更多的贫困学生因为我们的努力而获益，好吗？”

刘武使劲点头，哽咽着说：“嗯。”

这天，刘武按照李直的安排去外地和客户洽谈业务。刚下火车，就接到李直的电话。李直心急火燎地说：“你马上回来，梁伯住进医院了。”刘武马上买票返程。

梁伯的病床旁围满了一群孩子，李直说这些都是接受梁伯资助的学生。梁伯是在街上突发脑溢血摔倒，路人打了120，虽然抢救及时，但病情危重，医生已经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刘武跪在病床前，对着梁伯号啕大哭：“梁伯，您别急着走啊，我要证明给您看，您的眼光真的不会错……”

梁伯双眼紧闭，喉结动了一下，双唇翕张，似乎在喃喃自语。所有人都屏住气，病房里荡漾着梁伯微弱却又震撼人心的声音：“没想到最后我还捡到你这个小子，我也知足了… …下辈子我还要捡破烂……”心满意足的笑容凝固在他枯瘦的脸上。

霎时，病房里炸开般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