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老树

北方，有一棵老树，高十九米，胸径约两米，已经活了两千多年了……

一

你的根扎得很深很深，究竟有多深，谁也不知道，谁也没量过。只晓得你的根深深扎进了三米、五米、十米深的地下，只晓得你的根太古老、扎得太深太深了，深深扎进了明清、唐宋、秦汉……

而你的树冠，却呼吸着二十一世纪的芳香。

二

千百年风雨雷电的抽打，二十多个世纪血与火的洗礼，使多少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变成了粪土，使多少曾经显赫一时的名流倒下了、销声匿迹了……

然而，你却始终这样坚定地站着、站着、站着。

漫长岁月的侵蚀，历史长河的淘洗，使多少耀武扬威的达官显贵坍塌了，使多少曾经万人相搏、你争我夺的金榜、乌纱、朱门腐烂了……

然而，你却一直这样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听着、想着。

三

不知从何时起，你就悄悄站在了这里，如同一位沉思的哲人。你究竟站在这里思考着什么呢？竟一直站了两千年、思考了漫长的两千年。那长长的根须，是不是你思考的深度；那厚重的枝叶，是不是你思考的结晶？！

送走百万个日落，迎来百万个日出，你终于把自己思考成了一部历史的自然的社会的哲学的文学的立体大书。

谁若想知道远古时代的阳光是什么模样，只需读一读你那巨大的树冠——自公元前的太阳悄悄点燃你生命时起，两千多年的缕缕阳光不全都一一写在了那上面？！

掰开一截树枝，仿佛能看到两千年前的那个春天。

四

你虽然无脚，但你站得最稳。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站着的生命倒下了，可是，不管多大的狂风暴雨地震雷电洪水干旱冰霜雪雹也不曾使你倒下。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你，竟一直支撑了两千多年？你也有灵魂么？

人们一直想知道这其中的秘密，而树的心思，它从来不说，全靠人悟。

树真的没有脚吗？其实，树是有脚的，那脚早已化作千万条与大地深恋在一起的根。世上感情最真挚的大概唯有树了，树虽然无法选择自己的爱，但只要爱上一块土地，就一生苦苦相恋，哪怕这块土地再贫瘠，别处诱惑再多、景色再美，也决不再移动一步，一直爱到死。那扎进地下十几米的根，见证了你的爱有多深。

树真的也有灵魂么？其实，树千年不倒只因灵魂不倒。灵魂若倒下了，身子还能站得住吗？！

在这棵老树下，多少人发现了自己爱的浅薄，多少人找回了自己曾倒下的灵魂。

五

那些和你一起栽下的树，在岁月风霜的侵蚀下，很早很早就悄悄地消失、死亡了，唯独你，面对千年风雨磨砺，始终不屈不挠。从一株幼苗到遮天蔽日到成为活着的雕塑，谁能破译出你生命的密码？虽然如今你被无情岁月抽打得伤痕累累，但你那直指苍穹的庞大枝干，仍在放射着不息的生命之光。这生命之光，从秦砖汉瓦、唐诗宋词中穿出，曾射穿过几十个朝代，刺透了两千多年历史。

同在一块土地上生长的树，同顶着一样的蓝天，为什么有的只能活几年、十几年，而你却活了几千年？生生死死，虽然是自然界的必然规律，但你的生命超过了你同伴的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你眼看着一棵又一棵树在你身边茁壮生长，又眼看着一棵又一棵树在你身边悄悄死亡……

啊，老树，望着你坚韧挺拔的枝干，我仿佛看到了你全身每一根坚硬的骨头。那每一根骨头上，都深藏着生命的秘密。

六

当风雨袭来时，大大小小的动物都纷纷入巢回窝了，连勇于与风雨搏斗的人也匆匆躲了起来……唯独你，两千年来竟一步也未退缩过，也从未想过、选择过躲避或逃离。你上顶天下踏地，用赤裸着的全身迎接风雨，笑视雨为浴、风为扇、雪为衣、夜为屋。

二十多个世纪过去了，不知有多少狂风暴雨曾想把你撕碎，没想到在你面前，一次次撕碎的却是它们自己……

小时我印象中你一直是安静、不好动的，一天偶尔看见你全身都在使劲狂舞，父亲说那是你正在与风雨厮打呢。我忽然觉得，每当这时，你仿佛把整个大地都给拽动了！

七

谁也不知道哪一天是你的生日，更不知你从哪里来、是谁把你栽到这儿的。爷爷听他爷爷讲、他爷爷又听他爷爷讲的时候，你就是一棵很古老很古老的树了。两千年前这里曾是一片荒凉，只因有了你，才有了这个村庄。怪不得有人说你才是这个村庄的母亲，乡村的每一个人不过是这树上的枝叶……

你形貌古朴，“柯如青铜根如石”，花枝招展不属于你，婀娜多姿更与你无缘。你既不像藤蔓那样攀附高枝，也不像杨柳那样软弱多变；既不像有的同伴为权贵看守坟茔，又不同别的树木在庙宇中陪伴香火。你只与日月山川为伴，只与蓝天白云絮语。

你是拔地而起的一柄巨大绿伞，在下面呆过的人，恐怕已有近百代、上万人了，你不知为他们送去过多少阴凉，遮挡过多少风雨？你每一个毛孔里溢出的都是一片爱的绿荫。

你苍老多筋的枝杈，不知缠绕着多少在你身边长大又离你远去的游子的心，挂满了不知多少沉甸甸的乡愁与相思。你的每一片绿叶,都是一枚绿色的邮票,两千年了,你不知寄出了多少浓浓的乡情？

你是故乡的标志。从远处看,常常能隐隐看到你散发出的微弱光芒。谁迷路了、走失了,谁找不到家、思乡心切,一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了乡魂；双手搂着你,就好似搂住了故乡。

你是一篇很难用普通文字写成的传奇故事；

你是一段民族历史的高度浓缩；

你是太行山脉坚定站立着的、并站进许多人心中的永难倒下的不屈灵魂；

你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脚踩着千年大地,高高举起了一片历史的天空……

八

论年纪,你大大超过了任何高龄老人、祖父祖母,是多少曾经做过长生不老梦的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你不愧为一位白发苍苍、饱经千年风霜的“老寿星”,再高大、再长寿的人站在你面前,都只会感到自己的渺小。

面对身旁的小树常常好卖弄自己的资历,你含笑不语。因为同已经活了四十六亿年的大地母亲相比,你又觉得自己算什么呢……

我忽然想到了人。栽种你的是人,可当年栽种你的人如今在哪儿呢？给你生命的人,自己的生命又在哪儿呢？我们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如一棵树……可在你面前,人真的如一棵树吗？！

九

有的人在你面前点几炷香、烧几叠纸钱,希望你能给他们带来福音、消除灾祸。他们把你当成“神树”,编造了许多关于你的离奇迷人的传说,又给你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点香、烧纸是不足取的。但近年来,想见你的人越来越多了：诗人为你写诗,画家为你作画,电视、电影里有你的雄姿,你上过杂志的封面、专家的论文、学生的课本、新年的挂历。许多游人还不远千里跑来,只为有幸能与你在一起照相合影……

本来,衰老是丑陋难看的,是谁也不大喜欢的,可正因你太老太老了,反显出了你的大美、绝美！

十

不知何年何月,一只小鸟悄悄把它的窝建在了你头上,并在这里孵出了一代代小小的生命。至此,每一只鸟儿飞来,你都兴奋得浑身颤栗,不知是鸟儿飞向你,还是你飞向鸟儿？是你给了那些无依无靠的小生灵以温馨的家。

早晨,你与鸟儿一起醒来；夜晚,你与鸟儿一起沉入梦乡。鸟儿唱歌,你拍绿了千万只小手,惹得鸟儿常拉着你的手一起舞蹈。鸟儿渐渐成了树会飞的、会唱歌的花朵。两千多个寒寒暑暑,不知有多少小生灵先后在你头上、身上歇过脚、栖过身、筑过巢、安过家,你从不去惊扰它们,反与它们为友,尽管它们时常还在你头上拉屎撒尿……

甘愿让那么小的动物把自己“踩”在脚下,你低么？其实,你是最懂得什么是高、什么是低的。风吹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我仿佛听见你在轻轻地说：只有心如大海,才能长出珠穆朗玛峰。

十一

你对大地最忠诚。两千多个春夏秋冬,你一直默默地守护在这块土地上,餐风露宿,为它站岗放哨,从未离开过一步,即使睡,也是站得笔直。

你对朋友最忠诚。面对朋友,你的整个身心都是赤裸着的,从不做一丝一毫的遮掩。人只会伤树,树从不伤人,如果谁能与你交上朋友,你会一辈子都呆在那儿痴痴地等待着他的,即使过去两千年也不会失约,哪怕他永不再来……

十二

树是有眼睛、有耳朵的。朝代的衰与兴,自然的变与迁,人间的丑与美……你都亲眼看到了,亲身经历了。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只眼,你阅尽古今,目睹了多少岁月的伤痕；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只耳,你聆听了多少世纪的绝响；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只手,你触摸了多少历史的疼痛？

树是有记忆的。大地的沧桑,历史的沿革,岁月的风云……都从你身旁流过,你也都把它们深深铭记在心底。你那年轮的光盘至今已刻满两千多圈了,该见证过多少甜酸苦辣的历史？你是一部无字的《史记》。

你驮运过秦汉的残月,抚摸过魏晋的斜阳,亲吻过唐宋的飞雪,沐浴过辽元的冷雨,拥抱过明清的寒风,举起过新中国的黎明……你身上系挂着太多太多的生离死别与喜怒哀乐,你与泱泱华夏古国一同成长。

摘下一片绿叶,便是一篇古老的传说；

掰开一截树枝,便是一段悠久的故事；

耳贴在树干上,似乎还能隐隐听见历史在低语；

入夜抚摸着你,仿佛触摸到了一片片两千多年前的月光……

二十多个世纪前,你只是一棵很小很小的幼苗,只不过几番沧海桑田、盛衰兴亡、春风秋雨,你那粗大的树干便把两千年岁月高高挑在了枝头上。

死了的历史是文物是古迹,活着的历史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你难道不是一段至今仍活着的高高站着的历史？！

十三

啊,我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紧紧搂抱着你,仿佛搂抱着两千年历史；我微微闭上眼睛,悄悄依偎着你,仿佛渐渐和你融化在了一起,一直融入那一个个古老的岁月……

假如来生能托生成一种植物,我真想做一棵老树,好亲眼看看那些我从未见到过、经历过的陌生的朝代,好尝尝汉武的春雪、摸摸大唐的月光……好看清两千年来那一页页没有被篡改粉饰歪曲的最真实最透明最鲜活的历史。

两千多年的历史,活着的人谁见过？可是老树见过,遗憾的是老树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