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歌

1

我印象中的秦露露有一条很漂亮的白色公主裙，眸子晶莹雪亮，会站在老师的钢琴旁边乖巧歌唱。我喜欢她那条白色公主裙，也喜欢她站在老师钢琴边唱歌的模样，所以，我们之间的第一个招呼是我主动发出的。我问：“嘿，你叫什么名字？”她答：“我叫秦露露”。我说：“我们一起玩吧！”她说：“好”。两个小孩之间的友谊好像不需要过多交谈与自我介绍，我抢占了班里最好玩的玩具给她，她很高兴地坐在我边上。那年我们都才五岁，说着长大以后的事情，秦露露告诉我，到了小学就不能玩这些玩具了，小学里要学数学、语文、自然、思想品德、还要考试，我问她什么叫做考试，她说就是给大家一张纸，上面写着问题，让你回答。我怔怔地望着她，觉得她懂得的东西实在好多好多。

后来秦露露和我一起上了小学，又和我一起上了初中，就像我们认识的那年，我对她一直有一种仰望的感觉，她长得好看，成绩名列前茅，会说出别的女孩都说不出来的话，比如蚂蚁的世界是二维的，豆腐和菠菜放在一起吃容易得肾结石……我每次都取笑她像个怪咖科学家，她则追着我打打闹闹。

其实，我心底是崇拜的。

为了赶上她的步伐，我也去看很多书，甚至开始和别人说类似的话：慢跑使大脑产生类吗啡的物质会上瘾、蜂鸟振翅的速度是每秒钟五十到八十下，可即便如此，在她面前，我还是逊透了，因为当我说这些话时，她已经谈到苏格拉底和海德格尔。她告诉我什么是犬儒主义，什么是“垮掉的一代”，什么是“嬉皮士运动”。而我，茫然听着，始终赶不上她的步伐。

2

高中的时候秦露露开始谈恋爱，和她恋爱的男孩在我看来简直愚蠢异常。我一直以为她喜欢聪明博学的人，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我利用语文课代表的身份，偷看过那个男孩的作文与周记，清一色的好人好事美文摘抄，贫乏无趣到令人发指，我问秦露露，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秦露露眯着眼睛一脸神往地告诉我没有理由，爱情是不需要理由的，不需要年龄相当，不需要相貌相配，不需要身份相关，甚至都不需要你和他谈得来。我再一次怔怔地望着她。是的，她总能说出让我觉得深奥异常又无言以对的话。

那个男孩开始成为我们谈天的内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喜一怒，我发现，恋爱真的会使人的认知能力下降，她不再说任何让她显得成熟深刻的东西，她只和我说他，他的爱好、他讲话的方式、走路的样子、她甚至企图研究他为什么在吃饭前总要喝一碗汤。天哪！饭前喝一碗汤有什么值得研究？我也一直是这样，可她和我认识了十一年却完全没有发现，这证明她喜欢他，不喜欢我，而我喜欢她不喜欢任何其他的人。

那次我对她发火了，我说：“无聊，秦露露你这样子很无聊！”她有些蒙，问我怎么回事，我没有回答，直接把电话扣掉。

之后，我们的关系逐渐疏远。

整个十六岁，我都背着书包，忧郁地走在上学放学路上，日记本里写满了关于秦露露的伤心欲绝，她男朋友叫陈小虎，我叫林远涛。我觉得即便名字，我也比他的好听，可是她就是喜欢他。

圣诞节，我送了她一张贺卡，我说：愿你们今后，阳光和煦。

她没有回我。

3

我们就这样沿着两个方向越走越远，我开始埋头念书，把自己封闭起来，偶尔在路过书店时，会进去挑几本与秦露露相关的书，喜欢一个人，便以她的爱好为爱好，我甚至翻看她热爱的女生杂志，幻想自己是她，像东邪西毒里的慕容燕，分裂成两个人。

直到她得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

那场病的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她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因为服用激素，病愈的时候变得很胖很胖。陈小虎在最初的一个星期，还能坚持每天来医院看她，可随着秦露露体重的增加，他来的次数越发稀少，等到秦露露出院，他几乎是躲着她的，秦露露很伤心，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没多久，他们就分了手。

我暗自窃喜，她终于错了一次。

连体重改变都不能接受的爱情叫什么爱情？就像婚礼上男女宣誓：无论顺境或逆境，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都始终相伴，不离不弃，这才是爱情呢。我仿佛看见自己在牧师面前，为她戴上戒指的模样。

那段日子，我们前所未有的亲密，她穿着皱巴巴的裙子和我走在一起，我们一起去操场跑步，一起去街道上压马路，一起淘书、谈天说笑。我从不嫌她变胖，或变丑，我五岁就认识她了，一闭眼都能想象到她结婚生育发福变老的样子，可我还是喜欢，不论怎样，还是喜欢。

爱情的确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她身上有一股薄荷香水的味道，这味道只有我闻得见。

4

秦露露的心情在那时候一直不好，她告诉我她不喜欢自己变胖的模样，我说，其实挺好看的，可她不信，执意要减肥，每天只吃一个苹果，还要绕操场跑五六圈，我从来不知道她是那么有毅力的一个人，饿的头昏眼花，也毫不退缩，她买了一个小体重秤，放在教室的储物柜里，每天称一下。在魔鬼式减肥方法里，我每天都见证着她体重的下降。伴随而来的副作用是，她的胃坏掉了。常常趴在课桌上疼的冒冷汗。我不知道该怎么劝阻她，事实上我的劝阻她也不会听，我像个老爷爷絮絮叨叨地在她跟前叮咛，最后她说：“这样吧，林远涛，只要我的体重恢复到46千克，我就停止减肥。”165公分46千克，的确是很标准呐！

我开始陪着她一起减肥，每天严格控制饮食，绕操场跑五六圈，这世界上最真挚的东西其实是陪伴，当我没办法让她停下这种疯狂，干脆陪她一起疯狂。她饥饿的时候，我也是饥饿的，她被食物诱惑的时候我也同样，我希望能感受到她的感受，体会到她的体会。谁说那个年龄不懂爱情，我觉得那个年龄的爱情再纯粹不过。我就是喜欢她，从五岁开始，喜欢得要命。

秦露露说：“林远涛，你对我真好！”

我的心咯噔跳着，书上说，如果一个女孩子觉得你对她好，那多半看来她并不喜欢你，不喜欢就没有期待，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额外的，额外才是好。

我不知道书上说的对不对，但我打算向她表白。

我买了三只气球，每一只气球里都塞进了一个小礼物，还有字条，字条上写，露露，我很喜欢你。

5

减肥的第三个月，秦露露终于瘦到了46千克，她拉着我陪她买衣服，白衬衫，绿裙子，T恤、热裤、美得像一只蝴蝶。我们还一起去吃了鸡排、蛋卷饼、披萨和热狗汉堡。我觉得非常满足，秦露露也是，叫嚣着三个月没吃饱过肚子，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东西，坦白说她的吃相并不怎么好看，咀嚼的时候嘴巴是张开的，门牙缝里还会残留食物，而且她爱笑，吃着吃着哗啦笑起来，嘴里的食物掉出来，又忙不迭地去擦。她的脸上有一些小小的雀斑，在太阳的照射下格外明显，她有很多小缺点，而这些小缺点只让我更喜欢她。

我说，秦露露，你长得好看。

秦露露把辫子一甩，臭屁的要命。

那天，我决定和她表白，我在她家门口的菩提树前挂了三只气球、彩灯还有装饰物品，现在想来有一点土气，可当时是浪漫的。我计划躲在那棵树下，等她经过的时候跳出来。要她戳破那几个气球，再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觉得我们也许会牵手，会拥抱，会亲吻对方，我想吻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睫毛，好像都能扇出风来。

按计划我们告别了彼此，我借口有事就不送她，打了一部出租，拐到她家楼下，躲在那棵菩提树下，车来车往的声音，都盖不住我的心跳。

21点30分我听见了她的脚步，我欢呼着企图跑到她面前，可我发现她不是一个人，她身边站着个笔挺的男生，陈小虎。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他在说，她在笑，看起来特别亲密。我很气愤，气愤变成沮丧，沮丧变成失落。

书上说对了，她终究不喜欢我。

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我陷入了一个死胡同里，不停地纠结陈小虎有什么好？头脑简单、浅薄无趣、甚至都不懂得欣赏她。

然后我接到了她的电话，她说，林远涛，谢谢你的气球。

6

那是一次无声的拒绝，我又回到了远远观望的角色，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吃饭、走路。秦露露则变得格外爱打扮，身上穿的衣服总是崭新漂亮，她有时候甚至会化妆来学校。风尘仆仆的样子，特别有味道。我看得出陈小虎越来越喜欢她，对她也越来越着迷，是的，所有男孩子都喜欢崭新漂亮的女孩，哪怕名花有主，追秦露露的人也越来越多，仔细想来她其实是很有女人味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说话的时候会眯着眼睛笑。

书上说，有人抢的馍馍分外香，我觉得陈小虎对秦露露就是这样，因为担心她被别人抢走反而对她越来越好。甚至和所有人说，等他们都长大了他就要娶她回家，秦露露听了嘻嘻呵呵地笑。我很嫉妒也很难过，但就快要高考了，我不能再管他们的事，我决心把自己再次封闭起来。每天规律地上学睡觉，我开始接受日子会一直这么下去，直到陈小虎来找我。

他拿着一张秦露露给他写的信整个人显得憔悴又伤感。信上说她要和他分手，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他。陈小虎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陈小虎说：“你不是最了解她，和她认识最久吗？”我哑然。

那天回家，我给秦露露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电话里秦露露的声音冷静又沉稳，秦露露说，是的，她不喜欢他，她原本喜欢他，可是他嫌她变胖了以后，她就不喜欢他了。我问她，不喜欢干吗还和他在一起，她说一人一次公平合理啊。我发现我有点儿不认识她了。不过我心里还是高兴，毕竟她单身了，我们还可以在一起，至少以朋友的方式。

挂断电话前，秦露露说：“林远涛，我没有你想的那么纯洁美好啦！”

7

模考、高考、放假、日子过得像流水一般，填志愿的时候，我问秦露露填的是哪里，秦露露告诉我，她填的是重庆医科大，我依葫芦画瓢也在自己的志愿里填上了一模一样的。可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我才知道，她骗了我。她去了北京一所院校，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和她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说可以一样，她不再回答……没多久，我们断了联系。

我和陈小虎因为共同的伤感成了好朋友，常常聚在一起，握着啤酒和香烟，聊女孩子，男孩子，人生，还有秦露露，她是怎么样的人，今后会做怎么样的事，我们像任何两个青春迷茫的少年一样，在恋情的啮噬下，体无完肤。搜罗着她的各色消息，她恋爱了，她毕业了，她失业了，她升职了，她出国了……爱着并恨着。直到彼此拥着新的姑娘，结婚生子。

很多年后，我接到一个来自异国的电话，话筒里只有哭声，哭了一会儿停了，然后挂断。我听得出是秦露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