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笺

一、喜结连理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亲帅百万虎狼之师，挥军南下，直扑南宋疆域。刚过了二十几年太平日子的南宋百姓，顿时陷于腥风血雨之中。

新科进士冯明举奉朝廷旨意，以观军容使的身份前往两淮前线犒赏将士。因不明战场形势，一行人蹀躞不前，暂住在瓜洲渡口一个古刹之中。时近子夜，遥望北边冲天火光，他辗转难眠，便披衣起床在廊间徘徊。时近月半，一轮满月如冰轮般高县中天，忽听近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一个少女的声音吟诵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声音凄婉豪壮。他听出，这是风靡一时的易安居士李清照的《夏日绝句》，不由击节赞叹。循声望去，只见如水月华下，一个俏丽多姿的二八少女临轩站立。见到明举，她雍容大方地敛衽盈盈万福。姑娘自我介绍道，她叫林巧娘，父亲是扬州知府，半月前在抵御金兵的战事中殁于王事。老管家带着她和弟弟一行人，拼死逃出重围，混乱中不幸和弟弟相互走失，她带着几个嬷嬷丫鬟暂住于此，尽管多方打听，始终没有弟弟的音讯。他听说明举要往前线劳军，特意恳请明举帮她一路留意弟弟的行踪。言毕哭泣着拜倒于地。

看到巧娘梨花带雨的娇媚模样，明举不禁怦然心动，他慨然允诺，绝不辜负巧娘的嘱托。此后巧娘不断送些精美食物酬谢明举。明举在男女情事上是斫轮老手，他毕竟是两榜进士出身，素来才华出众，巧娘更是才思过人，两人频频诗词酬唱，渐渐彼此有了缱绻感情。

由于军情紧急，朝廷不断严旨催逼，明举不敢过久耽搁。在率众前往前线时，巧娘不避众议，亲自赶来送行，她为马上的明举斟上三杯醇酒，还把一纸桃红诗笺送到明举手中，诗笺上印有一朵素洁的玉兰花图案，诗笺上用清丽娟秀的字迹写道：壮士奋长缨，慷慨搏鲲鹏，妾心如皎月，殷切寄北征……，她娇羞地告诉明举，这玉兰花笺是当初父亲刻板刊印，专用于至亲眷属信札之用。看着巧娘那充满企盼的泪眼，明举不由一阵心旌摇曳，恨不能即刻把巧娘揽入怀中。

由于南宋小朝廷疏于武备，前线战事早已一溃千里，溃兵败将蜂拥南逃。倒是身为劳军使节的冯明举带领侍卫将士扎扎实实打了一支南下金军的伏击，斩获了几百个金军首级，不仅因此免除了朝廷对他迟疑不进的责罚，还结结实实受到了朝廷的嘉奖。只是巧娘的弟弟仍然杳无音信。

在这兵燹祸结的纷乱之际，冯明举获得了意外的感情收获，出身世族名门的千金小姐林巧娘，不顾世俗非议，出于钦敬明举的才学人品，一乘青布小轿抬入冯家，心甘情愿地做了明举的侧室姬妾。

二、痛失所望

毅然下嫁明举后，虽然屈为人妾，巧娘和明举还是度过了挺长一段时间的琴瑟和谐的甜蜜日子。婚后不久，在虞允文等爱国将士的抗击下，完颜亮落了个兵败身亡的下场，南宋小朝廷重又恢复了文恬武嬉的太平日子。虽然明举专注仕途，公务繁忙，但对巧娘却爱若珍宝，体贴备至，使她历经家破人亡的境遇后，感受到一种煊暖的温馨。但是随着时间长了，她渐渐感觉到，丈夫形象远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美好。明举一直信誓旦旦说要竭诚为她寻找失散的弟弟，可多数时候似乎都在虚与委蛇的糊弄自己。明举在京口为官时，有人说在姑苏地方见到过疑似弟弟的人，明举立刻答应派出一拨干练家丁前去寻觅，可是几天后巧娘到金山寺为弟弟祈福时，却意外发现，有几个说是去寻找弟弟的家丁竟然在寺里厮混。拘来问过才知道，明举早悄然把他们改派到佃户庄园去催收租米了。更让巧娘难以忍受的是，明举由于过分看重仕途，竟不惜卑躬屈膝，变着法子先后巴结上权奸秦桧和韩侘胄，干出许多为朝中正直官员所不齿的蝇营狗苟的勾当，巧娘曾经炽热的感情不禁渐渐变得灰冷绝望。

明举靠着这些手段，一路仕途得意，不过十几年功夫就爬上了绵州知府的高位。志得意满地携带眷属前往蜀中就任。几膄官船逆江而上，行至江宁地方，由于偶遇风浪，暂时靠岸停泊。明举不失时机地赶往城中拜谒当地可用的缙绅名宦去了。满腹心事的巧娘正在甲板上远眺江景，忽见一个年逾五十的纤夫直盯盯地正向自己张望，她不由心头一凛，赶紧命下人将那纤夫带上船来，只见那纤夫上得船来，一面连声喊着“小姐”，一面嚎啕大哭着拜倒在巧娘脚下。

这一天由于主人留客侍宴，明举直至更深时分才带酒回到船上。甫一登上船头，丫鬟童仆便乱纷纷的向他禀告，说是巧娘夫人不见了。明举指挥下人闹哄哄的打捞了一夜，也没找到巧娘踪影，只在她座舱内觅得一张写有字迹的玉兰花笺。由于水迹浸洇脚迹践踏，只辨认出“去寻找苦命弟弟”的模糊字样。因怕误过赴任时间，明举没有过多耽搁，第二天一早便拔碇启行。眼见觅得巧娘无望，到得绵州任上，将巧娘身边奶娘，丫鬟或遣送还乡，或就地货卖，以消泯不祥印象。

由于熟稔官场运作，明举官运一路顺畅，区区四五年后，他又被任做枢密副使的显要官职。来京就任后，刚刚安顿下妻小，只见一个道装打扮的人径直进入他闲坐的书房，惊慌之中他正要喊人捉拿刺客，来人却莞尔一笑道：“相公不会连死而复生的巧娘都不认识吧？”明举怔怔地半晌作声不得，只见来人掠开遮面的鬓发，竟真是久已失踪的巧娘站在面前！巧娘告诉他，那天她失足落水，幸被一江上渔翁救起，此后一直在亲眷家将息，至今体力才得以调理正常。唏嘘之下，明举正想和巧娘叙说别后情感，巧娘却略带嘲谑地说：“相公那时走的那样匆忙，，是不是因巧娘失踪有卸下心头重负的感觉？”明举不禁顿时有些狼狈起来。

巧娘归来后容颜气质如旧，性情却有明显变化，她借口要刊刻留念，要走了送给明举的全部诗稿，还时时催逼明举广派人役寻找她失踪已久的兄弟，有时还诮责讽喻明举从未在寻找她兄弟上真正用过气力。明举偶欲和她重修旧好，一叙夫妻之情时，她却常用这样做，她兄弟魂魄有知难说同意之类的古怪话语冷落他，闹得明举渐渐对她没了兴致。幸好这时明举身边早已不缺妖冶风骚的娇妾美姬，她们虽没有巧娘的典雅才思，却也足以明举泻火纵欲的生理需求。

这时朝廷的政治形势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原先权倾一时的韩侘胄因轻率纵兵北伐遭遇惨败被杀，南宋小朝廷又被迫和金国签订了新的屈辱“盟约”。盛怒之下，光宗皇帝下旨严厉清算韩侘胄党羽的罪责。此时，恰好枢密使官爵出缺，明举及时打点好了权相史弥远的关节，这一职位似乎已非他莫属。

这一天，另一枢密副使来明举府上商讨事务，虽然此人资历人望均高过明举，但明举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推说内府有事，迟迟不肯出见，把那同僚长久冷落在前厅。那同僚正感心中郁闷，只见一个养娘模样的端庄妇人送上一杯香茗，同时把一束书札放置他面前，说是让他闲读以排遣时间。同僚信手读来，不禁大惊失色，他不再等待明举相见，将书札置于袖中匆匆离去。

第二天早朝时，那同僚当庭弹劾明举勾结韩侘胄的恶行。明举正想申辩，却见怒形于色的光宗皇帝把一宗信札狠狠地摔掷到他的面前，他战战兢兢地匍匐着爬过去一看，只见件件都是他和韩侘胄交通的信函。他做梦也想不通这些信函怎么会落在政敌和皇帝手上，一时间心胆俱裂，瘫倒在阴森威严的丹墀之前。

三、芳魂难踪

明举以结党谋逆的重罪被投入天牢，但由于史弥远及时施以援手，再加上他巧妙的上下打点，朝中渐渐传出将对他免予责罚的风声，狱中的节级狱卒们也对他殷勤起来，不但给他去除了各种刑具，还给他安排一间单独的精室，好酒好饭供奉起来。

又到了农历月半时间，这一夜狱外月光格外皎洁，明举一人在监室中独酌独饮，得意地思索着东山再起的前景。突见一个黑影飘落眼前，他惊悚地站起身来，却见是巧娘站立面前。他惊慌四顾，却见水泄不通的牢室仅有一个不大的天窗与外界相通，不禁颤声问道：“巧娘，你，你是怎样进来的？”巧娘一脚踢翻酒案，厉声道：“你这狗才倒好不快活。我不是什么巧娘，是来追讨你孽债的厉鬼！

明举满肚浊酒化作冷汗涔涔流淌，他面如灰土，磕头如同捣蒜，哀声恳求巧娘看在夫妻前缘份上饶他一命，双目冒火的巧娘却丝毫不为所动，恶狠狠地扑向狗屎般瘫软的冯明举。

第二天值事的狱卒发现，服刑的犯官冯明举不知何时屎尿横流地暴死狱中。他面目惊恐扭曲，浑身布满了类似抓痕的伤迹，胸口处还有一片淤青，胸、肋骨骼均已断裂。年长的狱卒们说，监狱中阴气太重，生平孽债太多的人犯突然横死并不鲜见，大多是被冤鬼摄去了魂魄。

十余天后，江宁郊外的两抔荒冢前，一个道姑装束的女子哭拜在坟前。她是巧娘的同胞妹妹林英娘，因她从小酷爱习武，年纪稍长时被父亲送往峨眉研习剑术技击。前几年家中的老管家受姐姐之托不远千里找到她，向她痛诉了姐姐和弟弟的不幸遭遇。原来当年冯明举因贻误军机遭到朝廷严旨痛责，工于心计的他惶恐之下想出个残忍的毒计，他密令手下军士围捕了几百名逃难百姓，先是把他们的发式改成金人模样，又残忍地割取了他们的首级谎称战绩向朝廷报捷。不但以此免除了责罚，还骗取了朝廷嘉奖。她们年幼的弟弟因巧娘预先说明了外貌特征，本已被明举识认出来，但因怕走漏消息仍没被蛇蝎心肠的冯明举放过。为不使人辨认出来，反用乱刀把他面部砍剁得血肉狼藉。老管家因精熟武艺才带伤逃过劫难。他打听到大小姐受蒙骗嫁给了仇人，便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找到巧娘说出真相。巧娘万没想到弟弟已惨死于明举手下，自己竟失身嫁给了残害弟弟的侩子手，如同一桶冰水劈头浇下。痛心绝望之余，在嘱托管家找到妹妹报仇后狠心投江，香消玉殒。因为姐弟俩均未找到尸骨，坟冢中埋葬的都仅是他们生前的几件零星衣物。英娘从被卖掉的丫鬟那儿熟悉了明举家的人情世故，终于设法洗雪了弥天大恨。

英娘一番祭拜之后，从身边行囊中拿出巧娘生前书写诗稿的玉兰花笺，含悲饮恨打火点着，眼看它们化为灰烬才漠然离去。英娘本学得一身精湛的武艺，本拟以此报效残破的国家，但面对糜烂腐败至极的现状，不禁一片赤热肝胆早已化作一抔寒灰。

不久后，峨眉古刹中多了一个披发修行的麻衣僧尼。她终日面对青灯古佛，苦诵摩尼经文，从不稍事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