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选

局里要选举出席市党代会代表，只分配了一个名额，按照惯例一般是实行等额选举，不知上边那根神经出了毛病，这次要求差额，还要求当场唱票。这让人事科很是头疼。就那么一个名额，毫无疑问应该是局长的，问题是这样透明度很高的选举，万一有个差错怎么办，局长一旦落选了怎么办？

经过人事科长和局长反复酝酿，局党组会研究，最后决定了两个候选人：一个当然是局长吴勇，另一个是副局长周佳山。党组会上，人事科长首先提出了这个方案，当他提出让老周做候选人时，一向木讷的周佳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这事咱干不了。”局长说：“参加选举是好事，是一个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老周你就别推脱了。”其他几位副局长都附和着说，就老周了，就老周了。局长笑着说：“众望所归，咱就不用表决了吧？”大家一致赞成。

老周把脸憋得通红，像一只正在下蛋的草鸡。他结结巴巴地说：“万一，万一把我选，选上了怎么办？”

“选上就选上了，选举不就是选上和选不上的事吗？那还能怎么办？”局长十分大度地说。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可上不了那种八角台，还是另选别人吧。”周佳山有点着急了。

几个党组成员都笑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说是两个候选人，明摆着老周是陪选，而这个老腐却给个棒槌当针使。

吴局长也不管周佳山再三反对，就对人事科长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赶快做好准备，按照局里的党员数印制选票，明天组织部还要派人来监督，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不能出差错。”

周佳山还要说点什么，吴局长摆了摆手，接着就宣布散会。

整整一天，周佳山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他一个劲地想，要是真的选上了怎么办？若是那样自己就要代表着单位的几十名党员参会，那真是件难事。会上要说点什么，这几十名党员都有些什么意愿，大家的心声是什么，真还得认真做一番调查。周佳山还想，最好还是选不上，那样就省了许多麻烦，少了许多周折。他还突然想到，真的选上了局长会不会对自己有看法呢？转而又一想，大家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光明磊落的人啊。想到局长在党组会上的态度，老周释然了，他甚至对自己这种小肚鸡肠而感到羞愧。

周佳山是局里主管业务的副局长，是响当当的老牌大学生。当年作为技改科的干事，他协助市里的一家国有大型企业进行产品技术更新，仅用一年的时间就让那个濒临倒闭的企业起死回生。这件事轰动了全市，引起了市委书记的关注，于是连周佳山都没想到，被破格提拔为副局长，主抓全市工业的技术改造工作。由一个小干事直接提升为副局长，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全局甚至全市的人们都认为周佳山前途不可限量。可是周佳山并没因此而激动，他觉得周佳山就是周佳山，昨天是今天是明天还是，而且直到现在仍然是。十几年来，小周局长成长为老周局长，他除了在业务上的成熟外，只是年龄的增加而已，官场上的门道却一窍不通，仍然是个生葫芦生瓜蛋。十几年中单位的头头换了好几任，每次局长位子空缺后老周的呼声都很高，大家都觉得老周该了该转正了，就是轮也该轮到他了。而每次都是他主持了一段工作后，宣布了新的局长。现在的吴局长，老周当副局长时只是办公室的一名干事，人家后来居上最终当上了局长。论吃喝拉撒上下走动左右逢源，局长的确是把好手，而论业务能力，和老周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为此，很多人为周佳山叫屈，而老周却不以为然，他说，自己只是个搞业务的，当主要领导的确不合适。无论谁当局长，周佳山都兢兢业业埋头苦干，一如既往。人们都说老周拉得好套，也有人私下里说他真是一头不尥蹶子的好毛驴。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老周都心如止水，他很平静很平静，平静得连一点涟漪都没泛过。

周佳山觉得当代表比当官责任更重，他害怕出现那个万一，那样的话这副重担怕是承担不了。

熬过了一个昼夜，选举工作如期进行。九点半全体党员准时进入会议室，十点零五分，局长陪着组织部前来督查的李调研员，及三个干事鱼贯而入，按照主席台上的标签，分别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公务员给各位领导斟满了茶水后，吴局长向大家分别介绍了四位组织部的领导，然后把局里的几位副职作了一一介绍，会议正式开始。

分管党务工作的齐副局长主持会议，首先由李调研员就这次选举党代表的意义、市委的要求做了重要指示，接着吴局长着重强调了选举纪律，人事科长就这次组织部分配给局里的代表名额，候选人的条件和产生的基本情况，及在填写选票时注意的几个问题作了简单的说明，并提出了监票人总监票人计票人的人选，举手表决获得一致通过后，齐副局长宣布由候选人进行述选演讲。

吴局长不慌不忙地拿出了演讲稿，字正腔圆地掷地有声地眉飞色舞地演讲起来。听着听着，周佳山似乎感觉出了一点什么味道，很显然吴局长的演讲是进行了精心准备的，怎么自己就不知道要述选呢？他看了一眼人事科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当选不当选这个代表倒无所谓，问题是这样做实在是没意思，没意思到家了！当主持人宣布由周副局长上台演讲时，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周佳山一脸茫然，他像个木偶似的站起来，看了看主席台上的各位领导，回过头扫了一眼身后的弟兄们，然后笑了笑说：“说点啥呢？”台上台下的人们都被他逗笑了。齐副局长让他上台讲，并鼓动大家伙儿鼓掌欢迎。掌声掺杂着笑声顿时爆满了会议室。老周抬起两只手做了个向下按的动作，止住了掌声和笑声，然后说：“就在这里吧，我也没有准备，简单地讲两句。”老周只讲了三句话，他说：“第一，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当代表，因为我这个人不善于表达；第二，万一当选，自己会把大家的意愿带到党代会去；第三，推荐我做候选人，是组织和同志们对我的信任，十分感谢大家！”说完，他分别朝台上台下鞠了一躬，就坐下了。齐副局长问：“完了？”老周回答：“完了。”接着又是一阵掌声，周佳山能听得出，这掌声是发自内心的。

按照会议程序接着便是分发选票、填写选票、收集选票，然后由计票员当着大家的面，一张一张地唱票，并在一个大黑板上吴勇和周佳山的姓名下，一笔一划地些着“正”字。

让大家想不到的是，老周和局长姓名下的“正”几乎是交替增加，你一笔我一划齐头并进。开始主席台上的吴局长和客人们聊着天，谈笑风生，一副非我莫属的样子。而随着选票一张一张地从这边拿到那边，计票员一笔一划地书写着，眼看着六十多张选票就要唱完，吴局长的心里先是“咯噔”一声，而后五官逐渐地僵硬起来。他不时地朝黑板上瞟一眼，一颗接着一颗地抽起了烟。李调研员似乎也看出了情况的反常，他们代表组织部下到各单位，说是督查选举工作，其实最关键的问题就是别出差错。什么叫做差错呢？该选得人没选上，而不该选得人却选上了，这就是差错！这些天，他带着三个干事走了好几个单位，都是顺利地选上了单位的一把手，若是在这里失手，回去也没法和领导交待。这个老吴，开会前还一再问他没问题吧？回答得干脆着呢，怎么就出现这么紧张的局面呢？李调研员也没了刚才的轻松。其实所有的人，台上的台下的都有点紧张，紧张的有点异样，连空气都凝固成了一块冰。

结果终于在大家的紧张中出来了，总监票人人事科长傻傻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吴局长和周福局长名下的“正”字，不多不少每人六个，剩余的那还没划好的，还是每人两笔。六十四个党员，均匀地分成了两半，两位候选人在第一轮的投票中打成了平手。吴局长连想都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刚才他还想，那个老朽能得上五七六票就不错了，他甚至还想，选举结束后要好好找老周谈谈，好好安慰他一下。吴局长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在主席台上和李调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阵，然后趴在齐副局长的耳朵上说了几句话，然后齐局长宣布各党小组长留下，其余人暂时休会。

休会后接着召开了两个会，一个是由李调召集了党小组长会议，语重心长循循诱导，他要求各组长回去立即组织党员开个短会，用市委的文件精神统一大家的认识，希望在下一轮的投票中，要从大局出发，希望不再出现什么意外。另一个会是局党组会，由党组书记吴勇主持，他要求每个党组成员马上深入党员当中，做好大家的工作，希望不要再出现差错。

对于这样的短会，周佳山开始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在局长的启发下他才明白，他如题灌顶恍然大悟，自己原来就是一个陪选的，陪太子读书！他再迂腐也明白，这个代表自己是万万做不得的。会议结束后，周佳山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地跑，他不厌其烦地求大家，把票投给局长，自己真的没兴趣当什么代表。李调在新一轮投票前专门找周佳山谈了谈，他说：“老周啊，知道你群众基础不错，可是这件事还是要从大局出发。”周佳山立马急了，他亮开了嗓门说：“老李，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别说是让我去争一个代表，就是争位子争好处，我都没兴趣，是吴局非要让我做这个候选人的！”

一个小时后，第二轮投票正式开始。尽管投票前少不了各种启发，各种暗示，只差讲明白了要大家只投局长的票。尽管周佳山站起来冲着大家抱了抱拳，并说希望同志们理解自己的苦衷，做代表真的自己不合适。但是，投完票，唱完票却是一个更加意外的结局，周佳山五十票，而吴局长只得了十四票。

李调连中午饭都没吃，带着三个干事拂袖而去。

吴局把脸涨成了一片猪肝，连客人都忘记了去送。

周佳山一脸无辜，欲哭无泪。他想，自己的那辆破车刚刚爆了轮胎，该怎么找局长审批换胎报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