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东南飞

顺鑫麻将馆的门前原是一片草地，因业主麻老板与物业公司相熟，便将草地改成了菜地。夏日里，菜地里结满了红柿子、绿黄瓜、紫茄子、青辣椒……其实，麻老板种菜不为口腹之欲，更不为省几个菜钱，而是为了博一个好口碑。邻居们打此经过，望见水灵灵的蔬菜，都不禁驻足观赏。麻老板总是热情地喊：“摘点啥回去尝尝鲜，咱自个家的东西，没化肥，没农药，绝对的绿色食品。”有的人脸皮薄并不摘，不过心里却领情，免不了对麻老板刮目相看。有的人图个新鲜，顺手掐个柿子，薅根黄瓜，隔不多久便投桃报李，还一份人情。如此一来，邻里关系愈加融洽，麻老板的人缘是越来越好了。

俗话说：“见人三分笑，客人跑不掉。”麻老板包子开花的笑脸，换来了生意兴隆。每天是桌桌爆满，人满为患。麻将馆的外堂是小打小闹的局子，每桌的赌注不大，尽是老人打牌消遣;而里面的包房，则多是一些中年男女，赌注加码下得猛，一场下来全是大输赢。自然，局子越大，台费越高，麻老板求之不得，把包房里的客人，都奉做财神爷，小心伺候着。

不过，麻老板对一个赌客却是例外。此人名叫王大明，年届不惑，个子瘦高，面目俊朗，颇有几分儒雅气质。几年前，他从企业下岗，本想从头再来，有做作为，不料社会竞争之残酷，人情之淡漠，是他始料不及的。职场受人排挤，做生意又蚀了本。接二连三的碰壁，使他心灰意懒，渐渐痴迷于麻将。

王大明经济状况不稳，时常拮据，却偏偏爱斗大赌局。可是，他牌技一般，运气也差，经常是十赌九输。一旦惨败，伤筋动骨，往往很久才能恢复元气。有时候，他输光了赌本，欠一屁股外债，只好向麻老板借钱。

午后，麻老板坐在门口，一边喝着茶，一边哼着小曲。这时，王大明从内包房走出来，低声细语地说：“借……借五百?”

麻老板轻蔑地瞟了一眼，见他额头冒汗，便没好气地说：“咋，又输了?”

“手气真背!”

“上次你借的五百还没还呢。”

“明天一起还，我保证。”

“你呀……”麻老板阴着脸，鼻子喷着粗气。

突然，内包房的门开了一道缝，传来一句喊声：“老板，来瓶冰镇饮料!上厕所的人咋还不回来?”

麻老板立刻站起身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句，随后一扭头，变脸似的，换了一张冷嘴说：“大明，咱可说好，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明天这钱你要是不还，我只能上你家，跟弟妹讨要了。”说完，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

“等我捞了本，马上就还你。”王大明夺过钱，钻进了内包房。可惜事与愿违，八圈麻将下来，非但没有捞本，反而把借来的钱也输个精光。

王大明懊丧不已，心中暗想：“真是霉运透顶!这债上加债的一千块钱，该怎么还?仍靠媳妇儿还债，她肯定会伤透了心。就算她的脾气再好，也有忍耐到头的时候。”王大明丢了魂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家。

妻子赵爽是王大明的中学同学。两人可谓“青梅竹马”，相恋十年，终成眷属。当初，赵爽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固守“门当户对”的信条，不愿与王家结成亲家。毕竟，王家蓬门荜户，寒酸窘厄，如果女儿嫁过去，恐怕要受委屈的。

赵爽心甘情愿要嫁给王大明，不惜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死抗争。父母无可奈何，只好遂了女儿的心意。在赵爽的心里，王大明既帅气潇洒，又温柔体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男人。尤其可贵的是，他才华出众，文笔极佳，经常有“豆腐块”见诸报端。如果有好的机遇，他一定会平步青云，出人头地。

婚后的生活，甜蜜而温馨。虽然王大明只是一个企业小职员，薪水微薄，但赵爽从没有抱怨过，因为她知道，至少丈夫有热情、有理想、有上进心。可是，自从他下岗之后，高不成低不就，从前的锐志消失，竟然自暴自弃，不思进取了。赵爽苦口婆心劝导，眼泪不知流过多少，却依然无济于事。她曾在一念之间想过放弃婚姻，可又无法割舍对他的感情，只好寄希望于奇迹发生，或许哪一天他幡然醒悟，就会重新振作起来。

王大明回到家，一言不发，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赵爽把热好的饭菜端来，轻轻问了一句：“今天去人才市场了吗?”

“去了，还是没有合适的工作。”王大明轻描淡写地回答。

赵爽信以为真，略显失望，顺手拿起针线，继续打毛衣。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眼睛充满神采，神秘地问道：“你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天?”王大明嚼着饭菜，有气无力地说：“明天是星期六。”

“什么呀。”赵爽一努嘴，嗔笑道，“早知道你会忘。提醒你一下。明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有什么打算?”

王大明的情绪低落，输钱的滋味实在难过，哪有心情做明天的打算?况且钱都输光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即使想给媳妇买点礼物，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你想我怎样?”王大明憋了半天，胡乱问了一句。

赵爽哭笑不得，糊涂丈夫真气人!谈恋爱时，那鬼心眼哪儿去了?要是人家直截了当提要求，还有什么惊喜可以期待?

“你自己想一想吧。我不管。”赵爽心想，哪怕是一块巧克力，一方素手帕，只要代表他的真心意，就比金山银山还宝贵。

王大明吃饱饭，眼睛一闭，盘算着如何偿债。麻老板再小气，毕竟是老邻居、老熟人，总不至于逼人太甚。明天去人才市场，好歹找一份工作，先把赌债还清。对媳妇儿也是一个交代。一个女人上班挣钱养家也够辛苦。

第二天，王大明来到人才市场。现场招聘会异常火爆，应聘者大多是高学历的青年人，像王大明这样，仅有大专学历的中年人，很难找到满意的岗位。每当被应聘单位婉拒时，王大明的心里便生出一丝悲哀——曾几何时，自己也是精英教育模式下的幸运儿，然而，随着年龄增大，文凭贬值，自己已经丧失了竞争力，完全沦入弱势群体。在这个拼爹的时代，有几人是凭真本事生存?谁又关心过下岗的中年人?

王大明转悠半天，一无所获。他发现一家企业的招聘现场人头攒动，他拼命挤了过去，想看个究竟，忽然，他发现招聘者竟是自己的中学同学，一个智力低下，脑满肠肥的家伙。曾无耻地追求过赵爽。听说，他依靠局长父亲的裙带关系，办起了一家公司，经常低价标中政府工程，弄虚作假，捞了大笔不义之财。

王大明赶紧退出人群，生怕被同学发现。昔日情场的手下败将，今日风光无限，而自己一事无成。巨大的反差，导致王大明自尊严重受挫，心中由怨转恨，恨时运不济，恨社会不公，恨自己没有在不公平的环境里占据有利的位置。

就在他认为此行为虚时，一个招聘信息打动了他。一家小加工厂急需数名技术人员，王大明仔细一看，正与自己的专业对口。他试着上前咨询，没想到企业负责人对他的条件很满意，希望进一步沟通合作。这意外的收获，令王大明欣喜若狂，他连忙跑回家，准备把好消息告诉赵爽。

一踏进家门，王大明感觉到气氛不对。赵爽的脸色铁青，表情冷峻，木雕一般坐在沙发上。

“媳妇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没等王大明说完话，赵爽嘶哑地说：“刚才我已经收到了一份‘惊喜’，很大很大的‘惊喜’。”

王大明预感不妙，试探地问：“是不是麻老板来了?”

“老公，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赵爽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你知道吗?我不幻想大富大贵，不羡慕别的女人珠光宝气，我只要跟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只要你爱我，爱我们的家，有一颗上进的心，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已经颓废成什么样子了?本来，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渴望能收到一件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礼物，让我们重新找回过去的感觉，可你却送给我一千块钱的赌债。老公，你不能再沉迷打麻将了。玩物丧志，那是永无希望的绝路。”

“这能怪我吗?难道我不想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让你过上好日子?要怪就怪我的命不好，人到中年遭遇下岗。还有那些奸诈小人，害我做生意血本无归。”

“你总是这样怨天尤人，为什么不检讨自己?事到如今，没有人能帮你，你只能自我救赎。”

“自我救赎?说得轻巧。”王大明恼羞成怒，吼道，“算了吧，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出息。你后悔嫁给我了?那我们明天就去离婚，我绝不耽误你。”

赵爽的眼泪刷地流下来，愕然地看着丈夫，好像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你说什么?你要跟我离婚?在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居然跟我说这样的话?”

王大明也后悔一时冲动，不该口无遮拦，可是话已至此，无法收回，便索性说：“我不能带给你幸福。离开我，也许是你明智的选择。”

“你……”赵爽泣不成声，掩面奔出家门。

王大明感觉头晕目眩，想去追回赵爽，脚却不听使唤。他一头偎在沙发上，悔恨交加。昨日的海誓山盟，犹在耳畔;花前月下的甜蜜瞬间，幻灯片一样闪现在眼前。为什么，为什么美好的婚姻，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赵爽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游走。暮色袭来，街灯亮起。微风吹干了脸上的泪水，竟带来一丝丝凉意。她望着天边火红的余晖，烦闷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冷静下来，她蓦地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风和太阳打赌，看谁能让行人脱掉外套。风鼓足了劲，吹向行人。风越大，行人越裹紧衣服。最终，风没能成功。太阳把暖洋洋的光投在行人身上，行人感受到了温暖，便脱掉了沉重的外套。

想到这儿，赵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家，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王大明正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见媳妇儿回来，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老公，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王大明看着赵爽一脸灿烂，连忙笑着点点头。

两人走在小区里，经过顺鑫麻将馆的菜地。赵爽停下脚步，看着地里结的香瓜，说：“老公，还记得我们刚结婚时，我们玩过的‘青蛙游戏’吗?”

“当然记得。那时，怎想到你机灵古怪，把我骗了。”

“那我们再重温一遍，好吗?求你了。”

王大明仿佛回到了从前。

“老公，你信不信，我能让你学青蛙叫。”

“不信。”

“如果你叫了，以后就听我的，全听我的。”

“好啊。如果我学青蛙叫，以后你就是女王，我对你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老公，你看那里的萝卜长得多水灵，多可爱。”

“不对，那明明是香瓜嘛，你看错了。”

“是你看错了。是萝卜，是萝卜。”

“不对，是瓜。”

“萝卜，萝卜，萝卜……”

“瓜，瓜，瓜……”

“我赢了。”赵爽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像十几年前快乐的新娘，“你输了，反悔打屁屁。”

王大明的眼睛顿时湿润了，嗓子又酸又痛。多么单纯而温柔的妻子!曾经许诺给她幸福的誓言，竟被自己抛到九霄云外。这么多年，她没有享过福，甚至没有添过几件新衣，连日用化妆品都是廉价的。可她没有抱怨，一次又一次宽容颓唐的丈夫。而自己是怎么做的?只会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

王大明一把搂住赵爽，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赵爽摸着他的头，如同抚慰一只迷途的羔羊。

“老公，我已经想好了。以后不再反对你打麻将。”

王大明擦干眼睛，困惑地看着妻子。

“你想啊。打麻将是娱乐，既然是娱乐，就是要消费的。过去，你喜欢读书，我们买书看，一样要花钱。你挣的稿费，就是我们的回报。以后，你打麻将输了，算我们消费;赢了，算我们回报。只要你高兴。”

“可是……”王大明羞愧难当。

“老公，我只想问你一句。打麻将真的让你快乐吗?”

“不!”王大明坦诚地说，“无论输赢，我都不快乐。”

“既然不快乐，我们为什么要花钱买罪受?”赵爽拉起丈夫的手，轻柔地问，“那让我快乐，你会不会快乐?”

“会的。媳妇儿，忘了告诉你，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打麻将了，要把心思都用在事业上。给予你的快乐，才是我最大的快乐。”

赵爽欣慰地笑了，“麻雀真的从你的心头飞走了?”

“飞走了。麻雀东南飞。”

“为什么要东南飞?”

“因为西北有高楼。那幢高楼，就是你帮我树起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