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报忧

2004年以前，父亲主要在家乡做装修。每天的早上和下午，父亲就“哐啷哐啷”踩着那辆上了年纪的解放牌自行车去到别人家门口，把单车放在一边后就开始工作。到了中午和傍晚，他又与解放牌自行车为伴，朝自家前进。但当工作的地方远一点时，父亲的解放牌自行车就无用武之地了，每每这时，父亲就乘坐工头的摩托车去上班。那时候，父亲多想买一辆摩托车啊！可是，他始终也没买。从2004年开始，家乡的装修业不进反退，父亲为了维持家计，就跟其他工友出外打工至今，虽然换了5部手机，但我知道，父亲一直都想买一部好的手机。

父亲的第一部手机

2002年，那时候有手机的人比比皆是，但父亲才买到他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一部外观很像大哥大的诺基亚手机。时代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科技的进步和时尚的追求更是日新月异，父亲的“大哥大”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显得分外另类，他有点后悔，就像一个孩子难得可以在过年时买一件新年礼物却一时茫然挑错了。后悔也没用，父母只能答应过年才给买礼物。而父亲不只是买错东西的小孩，他的肩头还挑着我们的家，由不得他随意花钱，所以父亲一直都舍不得买一部新的手机，每天就把“大哥大”携在腰带上，“哐啷哐啷”去上班。

老实说，父亲也觉得那部“大哥大”没什么用处，一来它的款式旧，二来家里也没什么闲钱去多养一部电话，所以很快父亲就没再充值了。虽然如此，“大哥大”可没因此而受冷落。父亲刚买这部“大哥大”时，从未碰过手机的我和弟弟时时刻刻都对它虎视眈眈，只要父亲一放下它，我和弟弟就汹涌而上。姐弟俩小时候就喜欢抢东西，更何况是一些稀奇的东西。只是后来和“大哥大”混熟，新鲜感也就一落千丈，“大哥大”就只能成为我俩闲得无聊时的游戏机，特别是我，迷恋上破“贪食蛇”的纪录，整天手不离机。母亲看到了我在玩“大哥大”，就很是心疼地说，唉，一千块买一部游戏机！父亲只是沉默不语。

父亲的第二部手机

2004年，那时我在读六年级，父亲在外打工两个多月后终于回来了。父亲平时很少会在晚上出去的，但第二天晚上父亲七点多的时候出去了，直到九点多差不多十点才回来。还是小学生的我和弟弟，那时早就睡觉去了，只有母亲在厅堂等父亲回家。当母亲看到父亲手里拿着一个大约语文课本大小的小黑盒子时，母亲不悦地问：“这是什么来的？”母亲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精打细算的，虽然是为了我们的家，但有时的确让人感觉太抠门了。“是新买的手机”，父亲难得买到心头好，也不怕直说。母亲也不甘示弱，“家里不是有一部了吗？又买！”“那部手机像极了‘大哥大’，拿出去只会给人笑话。而且现在总是会出外打工的，没有一部手机傍着也不方便。”虽然理由充足，父亲到底还是有点底气不足，或许大人就不该有任性的权利，特别是穷人家的父亲。

第二天我和弟弟醒来后，发现电视机旁边放着一个小巧精美的手机盒子。小孩子就是无法隐藏内心的喜怒哀乐，我和弟弟就是条件反射似的去抢着看，可惜盒子打开后什么也没有，在一旁的父亲看到后只是催促我俩赶快准备去上学，“手机等你们放学回来再看。”我看着盒盖上的手机图案，恨不得时间加快几倍的速度，好让我快点见识到父亲的新手机。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回来，怎料弟弟比我还要早回到家里，他就拿着手机在饭桌旁仔细研究着，我也迫不及待走过去要看，父亲看到我俩的劲头，心里总算有点得意，笑着说：“别急，慢慢来，小心不要弄花了。”手机的牌子是天星，花了700块从父亲以前的工友开的手机店里买的。要说这手机的功能，在那时来说也算是齐全，能拍照、听歌、录像、录音……只是有点贵，连我这个小女孩也知道那时只要500块就能买到一部差不多的了，更何况是父亲，他就是太厚道，容易给人欺负。虽然如此，但我还是对这部手机很感兴趣，至少它比只能当游戏机的“大哥大”强得多，可惜父亲很少让我们碰，这反而更加激起了我对手机的渴望。

父亲又买手机

2005年上半年过去了，我小学毕业被城里的新会一中录取，由于我自己一向都自以为是，在填报志愿时没有征询过家里的意见，所以当接到老师的来电时，母亲既喜亦忧，喜的是我的成绩在校内排第一，忧的是到底应不应该让我到城里读书。母亲没什么主见，但父亲又到外地打工不在家，按母亲的意愿是不愿让我到外面读书的，一来我当时只有13岁，年纪小，家里不放心，二来住宿费再加上每个星期的车费等等的开支，也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可我就是犟得很。由于接到电话后，老师要我们在一个小时内决定是否选择入读新会一中，而母亲又拿我没办法，只得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从来都不会说话，他只知道满足自己儿女的任性，希望儿女长大后会记得他们的父亲有多爱他们。所以当他知道我想去城里读书时，虽然他也不想，他也担心，但他没有说出来。

初中的头两年，由于学校不允许留宿，我每个周末都要回家，为了让家里安心，我买了一张200卡，但外头的电话是打不进来的，所以从来都是我打电话回家。而我又从没打过父亲的手机，即便是父亲接的电话，我们也聊不上两句，所以我和父亲之间还是很少共同语言。到了初三下学期那年，学校要求我们周末也要补课，基本上一个月才放一次假。某次我放假回家，得知家里给我买了一部手机，我顿时心花怒放，但我也知道家里的状况，怎么可能会突然给我买手机呢？在我的追问下母亲就告诉我，是一个远房亲戚回来家乡探亲，给了父亲和母亲一人一百块钱，父亲知道我经常出出入入，早就想帮我买一部手机的，就再添一些钱托人顺带帮忙在澳门买了一部诺基亚6030，还有一张账单写着560块。

有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的确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允许，我也不至于任性到与家里过不去，所以一直也没说出来，只是没想到还是被父亲察觉到了。但是当我一遍又一遍浏览过6030的功能后，我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它既不能拍照，又不可以录音录像，连下载歌曲也没门，叫我这个物质女生如何不失望？人的贪心到底还是敌不过现实生活的，即使再不满意，也由不得你，6030也就陪伴了我几个月，直到初三过后，由于没有钱充值，它就退役当了我的收音机。父亲的天星不仅价格有点不到位，电池的待机时间短也是个大问题，我就乘机说服父亲把天星跟我的6030换过来，父亲答应了。

不是父亲买的手机

在我与天星相伴期间，二伯娘送了一部摩托罗拉给我家，那是堂哥在05年买来送给二伯娘的，可惜的是它的待机时间连天星的三分之一也不够，就留给弟弟偶尔拿来玩玩。

父亲的生日在十二月份，我高三那年，父亲也在外地打工。在父亲生日的当天，我突然想到要给他打个电话，或许实在是太突然了，父亲听到我祝他生日快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哦哦”了两声，我自己也语塞，就草草地挂了线。我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只知道站在IC Card 电话机旁的我自己还觉得很尴尬，甚至有点后悔。

我去上大学时，是由父亲陪同的，为此他还提前请假从外地回来。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请假也就相当于辞职，木工这一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上班制，父亲为了送我去大学，不得不“请假”。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这么亲近，我俩并排坐在车上，由于雨天还有塞车，从江门到汕头要差不多十个小时，而父亲虽然经常出外工作，但他还是克服不了晕车，而我也遗传到了这一点。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们都在努力地找话题，可当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俩都开始安静下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拿出了弟弟给我的东信手机来玩，一部父亲从没见过的手机。父亲愣住了，我就解释说是弟弟给的，但我没有告诉他是弟弟从同班同学那里以200块低价买的二手机。父亲没有追问，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没本事，不能让自己的儿女过上富足的生活，既然自己给不了儿女，也没有资格阻止他们自己去买。父亲也没办法，就拿出6030听收音机，我也是从这时才留意到时隔三年，原来6030早已面目全非了，机身和屏幕都很花，有些按钮还陷进去了，我只觉得心酸，也不知道是替6030伤感还是为父亲伤心。

上了大学以后父亲变了，他开始主动给我打电话，但我们之间的对话还是机械式的那几句：吃饭了吗？够钱用吗？天冷要注意保暖……一直都是父亲在问我，反而我却没有问候过父亲，甚至连父亲的生日也忘记了。

父亲、我，还有手机

寒假回来后父亲又买了一部手机，可它不仅是杂牌机，而且还是父亲的工友不小心摔花了机身后低价卖给父亲的。原来父亲的6030之前也摔破了，再也无法使用了，无奈之下只好买了这部杂牌机。父亲见弟弟这么大了，也没有一部像样的手机，就把那部杂牌机给了弟弟，自己又用回以前的天星，而这时的天星也早已不比从前了，机身残旧，待机时间更短，还会时不时自动关机。我有劝父亲还是不要把手机给弟弟，但他不听，明知道弟弟连张有话费的充值卡也没有却还说：“你弟弟也要用啊！”

父亲出外工作前一天，我们全家都坐在大厅里，父亲不会打拼音，就叫我帮忙把新工友的号码存在手机的电话簿里。天星已经陪伴我们六七年，它也逃不掉年月的狠心，早已遍体鳞伤，每一个字母都要我按好几次才肯现身。我都快要抓狂了，父亲说慢慢来，眼神却流露着伤心还有自卑。终于全都存好，父亲也舒了一口气，“以后再也不用按这么多按钮了。”听到父亲这孩子气般的话，我默然伤心。父亲又看了看我，犹豫片刻后他说：“锦女，你疼爸爸吗？”我顿时愣住了，父亲从不说这类话的，我也觉得很别扭，假装随口而出，“疼啊！”父亲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看着手机说：“你今年没有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我更是傻呆了。大学以来每次打电话给父亲，他总会先挂了我的电话，然后再打过来，他说一个女孩子在外有钱就拿来傍身，电话费贵，还是由他打给我吧！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由父亲给我打电话，我能够想象父亲生日那天，他肯定整天留意着手机的反应，可是最终他还是很失望。

父亲又要换手机了

父亲再次出外工作后我还没开学，某次他打电话回家，是妈妈接听的，尔后妈妈叫我回校时不要带走那部摩托罗拉，一定是天星熬不住了，我那傻父亲却等着下一次回家拿摩托罗拉使用。母亲曾告诉我们，父亲的工友多次劝父亲买一部好一点的手机，父亲只是笑笑而过，但某次一连三天父亲晚上打电话给我，我都没接，后来父亲知道我的东信手机只有一块电池，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充电，而白天父亲要上班我就没有回复，却害父亲担心了。又过了几天，父亲跟我说：“我看到两部挺好的手机，等赚到多一些钱后就买给你和弟弟。”我的眼睛红了，我自问是一个不及格的女儿，而在父亲心中，他也认为自己是不及格的父亲，为了弥补我们，他一直都很努力工作，总担心着没钱供我们读书，自己却连一部像样的手机也没有。可事实上他从没欠我们东西，这些他都不需要去弥补的。

父亲老了，他也改变了很多，以前那个不善言语的木讷的大男人，时不时都担心他的闺女，所以经常主动打电话给他那任性的女儿。虽然每次的一两句都没有提及到他自己又没吃早餐、晚上又睡不着、怎样才能买到那两部手机……但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了，我那傻父亲啊！我们欠你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