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进学员

老田死死拽着儿子田小龙的胳膊。田小龙一条腿蹬在椅子上，一条腿踩在窗户大开的窗台上，上半个身子探在窗外。他回头对着老田声嘶力竭地喊：“别拦我！你别拦我！”楼下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抱着膀子的，抽着烟的，手插在裤兜里的，仰着头看六楼窗口的田小龙和他爹拔河般地拉扯。

矮胖的老田喘着粗气说：“你给我下来！”声调说不上是请求还是命令。老田因为紧张和生气，身子有点哆嗦，额头的汗珠渗出来，粘住了一绺为遮盖谢顶而特意留长的头发。老田的老婆站在老田身后，急得跳脚，哭喊着：“小龙，你别吓唬妈了，都答应你，咱不上了还不行吗？”

老田觉得手臂酸麻，有点撑不住了，他怕自己一松手，田小龙就蹿下去了。他咬着牙对田小龙说：“你下来吧，你个小兔崽子，依你，不上了。”田小龙怀疑地盯着老田看了一会儿，腿上身上不再使劲，“你说话算话？”

田小龙闹这一场，是为了他想退学。不想上学是因为学校给了他处分，老田因此打了他几巴掌。为什么受处分，这就要再往前说，要说到副县长的儿子和教育局长儿子的那场街谈巷议的约架了。

教育局长的儿子开着车去加油站，排队，等到前头只剩一辆车的时候，副县长儿子把车从前头倒着进了加油通道，硬插在所有人的前面。加油站工人认得县长儿子，不敢言语，拽过油枪给他加油。后面排队的不满，纷纷摇下车窗骂，不敢骂开好车的县长儿子，都骂加油工。只有教育局长的儿子，下车走到县长儿子车前，拍着车前盖骂：“插你妈插！没见都在排队吗？”县长儿子下车，和教育局长儿子对骂推搡。两个人互相不服，留了姓名和电话，约好时间地点，要各自找人摆场子打个输赢。

教育局长的儿子回来叫人，先叫了平时一起混的朋友，朋友又叫来朋友。大部分是高中生，也有在社会上混的无业青年，间杂着几个象田小龙这样的初中生。田小龙让人叫上跟着去了，问那朋友，跟谁打？朋友说不知道。又问为什么事儿打，也说不知道。朋友说：“你就一起去，咱这边人多不吃亏，到时候吼几嗓子扔块砖，就散了。哪儿会真打。”

约架约在城南的野地里，田小龙跟着一路人走，走着走着有人不断加入进来，走到城南的时候队伍长长的一溜有了好几十人。到了约好的地方一看，这架没法打。副县长的儿子叫来不知哪个厂子的工人，装了满满两卡车，都拿着铁锹钢管。卡车后挡板哐当一声翻下来，工人们哗啦哗啦从车上往下跳。县长儿子虎着脸领着人，黑压压地逼上来，田小龙这边的人有点发憷，有胆小的往后退，阵型乱了。

教育局长的儿子一看要吃亏，从怀里掏出一把土枪，咒骂着对着走在最前面的县长儿子嘭地开了一枪，枪声不太响，县长儿子却捂着胸口慢慢往后倒了。田小龙听到谁喊了声：“打死人啦！”人群象没头苍蝇一样轰地四散跑开，他也在慌乱中逃跑了，一口气跑回了家。

当晚，县城里分不清有多少警车呼啸了一夜。天亮后，人们议论着人抓到了，教育局长亲自领着儿子去公安局自首了。田小龙后来知道，副县长的儿子让那一枪给打死了。公安局的人说那把土制手枪用的是小口径运动步枪的子弹，枪管没有膛线，准头很差，隔三米打西瓜都打不中，偏那一枪正中县长儿子的心脏。县长儿子蜷缩着四肢，孤零零地躺在那片荒草摇曳的野地里，成了那场群殴里唯一死去的人，除了他，再没一个人受伤。

教育局长的儿子供出了他叫的几个朋友，朋友又供出了朋友，最后牵连到了这条绳子上某个分支的某只小蚂蚱——田小龙。学校从公安局把田小龙领回去，给他记大过处分。老田从学校领回了田小龙，打了他几巴掌，田小龙就嚷着要跳楼了。

老田去学校给田小龙办了退学手续。老田同意让田小龙退学，不单为了他要跳楼，也不单为了这次打架记过。老田知道，儿子实在不是上学的料。人家孩子考试完，老子问考几分，老田问有几门及格。田小龙初一上了两遍，八门功课六门不及格，老田没脸跟人说儿子学习的事儿。人家墙上挂着孩子三好学生的奖状，一张连一张，老田抽屉里放着田小龙的学校处分通知单，一张叠着一张。

学校考试，田小龙让坐旁边的女同学把卷子传给他抄抄，女同学不肯。考试结束铃声一响，田小龙一把将女同学的卷子扯过来撕碎，对女同学说你不让我及格，你也别想及格，女同学嚎啕大哭着去向老师告状。

田小龙把老田藏起来的黄色扑克翻出来，带去学校，上课的时候给几个要好的男生传阅。班主任老杨巡视的时候从后门上的窗洞看见，冲进来把扑克没收了。老杨把老田叫到学校，拍着桌子跟老田控诉：“才多大年纪，就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很不健康。更可怕的是，田小龙能得到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说明他很可能是结交了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老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田小龙看电影里的大侠靴子里藏飞刀，自己也找铁片磨了几把，拿红绳子缠了刀把，把刀插在袜子里，逃了学出去练飞刀。他拿大林他妈养的鸡当靶子，鸡毛乱飞。大林他妈的鸡们本来天一擦黑就飞到矮树上蹲着睡觉，让田小龙扎过飞刀以后成夜成夜在院子里乱转。下蛋也再不进鸡窝，走到哪儿下到哪儿，四处都有滚碎磕破的烂鸡蛋。田小龙觉得自己飞刀练成了，让班里一个矮小的男生站在树前面，他给大家表演飞刀贴着皮扎到树上绝不伤人，结果一刀扎到男生的大腿上，留下个血口子。

老田从来没见田小龙做过作业，也没见他背过书包。田小龙上学都是空着手去，书从发下来那天起，就被他扔在课桌抽屉里，上课从抽屉里把书翻出来，放了学空着手回家。到学期后半段，田小龙的书不知让谁偷走了，他上课就扯过同桌的书一起看。同桌的家长找老师反映情况，老师把田小龙调到最后一排单坐，省得他祸害别人。田小龙就趴着睡觉，或者逃课，去游戏厅打游戏，去公园门口玩气枪打气球。

有一阵县城里流行斧头帮，几个小痞子怀里掖着铮亮的小斧头到学校门口等人，田小龙羡慕不已。他满世界找斧头，终于从姥姥灶头底下扒拉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斧头，如获至宝。田小龙想把斧头插在皮带上，他把斧柄锯短，好不容易塞进去，斧头有点大，在他背后鼓起来一块。田小龙掖着斧头很希望跟谁打一架，让他有机会嗖地从背后抽出斧头，然后举着斧头追杀对方，沿着行人最密集的人民路，一路追到头，沿路行人带着惧怕和仰慕的表情，目光追随着他的飒爽英姿。

田小龙的斧头让体育老师没收了。上体育课老师让跑圈，田小龙忘了把斧头放在课桌里，跑着跑着哐啷斧头掉在地上，体育老师跑过来拣了，问谁的斧头。田小龙没敢说是自己的，体育老师没有追问，拿走放在教师办公室修桌子椅子用了。

退了学，老田问田小龙今后想干嘛。田小龙说不知道，没想过，要不爸你帮我在你们厂找个活儿？老田说我们厂里不用童工，你初中没毕业，年纪不够，你跟你小舅卖鞋吧。老田老婆找田小龙的小舅商量，小舅说这孩子太淘，我治不住他。老田老婆说，他只要惹着你一回，不用你赶，我自己把他带回家再不来麻烦你，我的亲弟弟呦你就帮姐姐这一回。小舅就把田小龙带着卖鞋。

小舅从上海进货，进了货雇卡车运回县城，在人民路上的铺子里卖。先让田小龙在铺子里帮忙，没几天小舅妈跟小舅告状，说田小龙脑子不好使，一会儿工夫让人骗了两回。有个混迹人民路的老骗子叫杨秃子，看准田小龙一个人在铺子里的时候，拿假的一百块钱来买了副鞋垫。过会儿看还是田小龙一个人，又拿张假一百块来买了一副鞋带。

小舅妈回来，田小龙说有个老头来买东西。小舅妈拉开放钱的抽屉一看那两张一百块，看出是假的，忙问田小龙那老头长啥样，田小龙说是个秃子，五六十岁，穿个砖红色夹克。小舅妈说：“你个傻孩子，叫杨秃子骗了，他给的钱是假钱。”田小龙冲出去找杨秃子，哪儿还看得到人影。

田小龙揣着根钢管，在人民路上巡了好几天，专等着杨秃子。巡了几天没见着，心里的火气渐渐冷下来，回铺子帮忙去了。这天小舅妈让田小龙去买扎鞋盒子的塑料绳，他走着走着看见杨秃子在前面抽着烟乜斜着眼瞎逛。田小龙四下里找家伙要去打杨秃子，看见人家扔在街边的一台旧洗衣机，他把洗衣机的塑料螺纹管拽下来拎在手里。

“杨秃子！”杨秃子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转身看是谁。一回头让什么东西哗地抽到了脸上，疼得睁不开眼，还没回过神，一下又一下脸上身上雨点般被抽打着。杨秃子用两条胳膊招架着，终于看清脸涨得通红的田小龙。田小龙吼着骂着挥舞着塑料管，愤怒从他的每个毛孔喷射出来，把衣服都鼓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比平常高大威猛。杨秃子一看是个半大小子，犹豫着该不该还手，再看田小龙玩命的架势，勇气顿时泄了大半，转身跑了。

田小龙追了上去，没跑几步让几个穿制服的市场管理员拦下了。管理员们把他围在中间，拽到路边，有个年纪大的对田小龙说：“别追了，再追要吃亏。”

田小龙胳膊让人按住，挣扎着说：“我打他狗日的，骗我钱。”

那人又说：“我认识你舅。听叔的话，赶紧走。”

小舅再不让田小龙去铺子里，而是让他跟着一起去上海进货，回来的时候一起押车。田小龙喜欢坐在司机旁边跟司机聊天，从上海开回县城要十几个小时，田小龙和司机说着话，司机不犯睏。车坏了，司机把车前盖掀起来修车，田小龙举着应急灯帮忙照亮，一修修几个小时，田小龙左手举酸了换右手，右手举酸了左手撑着右手一起举。司机让递个零件，传个工具，田小龙勤快地爬上爬下。

小舅来找老田的老婆，小舅说：“姐，让小龙学修车吧。我看出来了，这小子喜欢干这个。”老婆和老田商量。老田问田小龙：“让你学修车，学不学？”

田小龙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老田带着田小龙去了省城，找到省城最大的汽车维修学校，花几千块钱给田小龙报了名，又帮他安排好宿舍，买齐了生活用品。临回的时候，老田塞给田小龙一千块钱，他告诉田小龙：“好好学，别惹事儿。要是实在学不成就回家。”车开出很远，老田看见田小龙还站在路边望着他。老田突然发现田小龙看起来有点单薄，有点瘦小，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未曾远离过父母，老田鼻子有点酸，眼圈红了。

半年过去了，老田收到一个快递大信封，田小龙寄的。老田心里纳闷，打电话的时候，没听田小龙说要寄东西呀。打开一看，一张几十个人的合影，田小龙蹲在第一排当中，穿着绿色学员制服，抿着嘴笑得有点腼腆。合影上烫着一行金字：××年第一学期先进学员合影留念。信封里还有个先进学员的奖状。

老田到人民路上，找了家裱画店，把那张合影和那张奖状分别裱了框子，挂在客厅里。老田跟人说：田小龙在省城汽修学校是先进学员，学校里已经把他推荐到省城的汽修公司，一毕业就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