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递

田耕仓，壮年汉子，和尚笑貌，小区认识他的人不少。进出小区，老少妇幼都同他招呼寒暄。

今儿从豆花馆回家，“老田回来了。”小区门卫室一位保安招呼他：“刚才有人找你。”

“会有人找我！”田耕仓略奇：“不来豆花馆找？”踏进了保安室。

“我还哄你？”保安说：“在我这保安室都坐了半个多钟头。听说找你的，我还给他泡了杯茶。这不，这杯茶喝过两三开了吧。”

田耕仓端起茶盅看看，确是冲过两三次开水，问：“姓啥，哪去了，不再转来？”

“姓满。”保安说：“没留话。估计走得不远——5分钟前还在这大门口踱步。哦，你到隔壁绿色茶园看看。”

田耕仓跨进绿色茶园，眼睛搜寻一圈，没熟人。想离去，又犹豫踟蹰。

“哦，”一个颧肉厚实，腮颊沟深的男人从茶桌上起身，招呼：“老田——我该称老田了吧。”

田耕仓打量眼前男人，心中没印象，此人是谁？

“老田，”眼前男人说：“我是满星玉呀！”

啊……满星玉！田耕仓有了点记忆，西南建筑五公司机运班工人。早前是一张三角脸；十年前见到他也脸上无肉；怎么就两颧和两腮都长了肉挤成腮颊沟？

“啊，”田耕仓寒暄：“怎想到在这锦绣山水小区来找我？”

“先到你的兰田坝找你，听你舅母子说你搬到这小区来了，就找到这。”

“哪到我家里坐？”田耕仓说。

“不了，不了，”满星玉说：“我还有事。只几句话，说了就走。”

田耕仓只好自己在条凳上坐下，问：“哪什么事？能帮忙的我尽量帮。”

“再过一月田其芳满20了吧？”满星玉说：“满福也满20了。”

“是，是是是。”田耕仓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没为其芳数日子。”

“怕我俩说过的话也忘了吧？”

“什么话？”田耕仓问。

“该是嘛，该是嘛，你还真忘了！”满星玉责怪说。幽怨的眼光盯了田耕仓好一阵，才说：“满福和田其芳10周岁那年我俩许下，以后满福和田其芳逢十庆祝生日都合在一起做。”

“哦……”田耕仓点头：“许诺过，许诺过。”

“我已经订好了餐厅——永宁餐厅。”满星玉说：“费用吗？我出三分之二。”

田耕仓送走了满星玉，回到家反受到老婆徐波责怪：“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早？”田耕仓说：“要不是被满星玉耽搁了一会儿，还早点！”

“你就丢心其芳一个人能担起豆花馆的担子？”田耕仓老婆仍不高兴说。

“丢心，丢心。”田耕仓说：“今天三锅豆花都是其芳点的。我一点儿都没插手。”

这点豆花，多少家庭男男女女都会点，但要点出的豆花让人交口称赞可不那么容易！生漿熟漿有区别，温度暖热有区别，胆水浓淡有区别，拿捏准了点出的豆花又嫩又绵——嫩如豆腐脑，筷子又能挟得起来。加上田耕仓继承祖辈三代传承的豆花蘸料——细细杵磨的家常豆辦、芝麻醬、木姜籽三宝调和辣椒，再菜油酥香，胜过不少人点赞的麻婆豆腐。一天三锅豆花不够卖。有人有客，想订下一桌做东者须一周前就得预交订金。

“真丢心了，可交班了？”徐波也高兴。

“可交班了。”田耕仓说：“蘸料我俩在家里做。另外再收购农家腊肉，豆花配农家腊肉薄片才是绝配。我想正式推出‘田其芳豆花馆’，父母对子女最好的传递就是养家糊口的本领。”

“那个满星玉怎样，怎又耽搁你？”徐波对老公提到的满星玉顺口问。

“这个满星玉，”田耕仓说：“我虽然十年没见过他了，但听了解他的人说，‘他是五公司机运班的工人，开过手扶拖拉机、垃圾车、斗斗车、叉车、装载车、工人倒班专用车，应该说是运输机械的全褂子。五公司迁北京，他没去，留在咱江阳市打了一阵扭连扭，最后开了家修车、洗车店。他儿子满福现在接了他的班，生意做得不错，已升级为4S店’。”

徐波问：“哪他找你啥？要你合伙他的4S店？”

“不是。”田耕仓说：“他的4S店正红火，找我，我也不好意思，不会到他的4S。”

“就是就是。”徐波说：“靠我们的豆花馆有吃有穿什么都不愁——百姓最大的幸福、安宁我们都已经有了，满足了。哪他到底为什么找你？”

“他说，”田耕仓说：“其芳与他儿子满福的20岁生日合在一起办。”

“你答应了？”

“答应了。”田耕仓说：“十年前就答应了。”

十年前？徐波思索，我家与哪家约定过孩子做生合办的事儿呢！

田耕仓却记忆深刻：

其芳满10周岁，夫妇俩商量说：“娃儿上了一个台阶，以后就得加强德智体培养。我们把其芳的舅舅姨姨、叔叔娘娘、同学好友邀请到永宁餐厅聚聚。托付长辈对其芳监管，让孩子们团结友爱、互相促进。”

那天，邀请的亲朋好友都到了，恰恰一桌。在和睦、融洽的气氛中，突听得有人叫喊：“田耕仓，你也在这儿！哈哈哈……”

田耕仓寻笑声看去，是满星玉。

“来来来，合在一起。”满星玉说：“你总共才一桌。我今天是10打10桌。到我那边去，1人插1桌就坐下了。”

“我们都有话要说，分散了不方便。”田耕仓谢绝。

“哎呀，啥子方便不方便啊！”满星玉说：“合在一起喝酒才闹热，划拳都多个对手。”

田耕仓坚决推辞：“我们1桌人都不会划拳，也不想划拳。下次，下次吧。”

“下次，好久？”满星玉逼问。

“一言为定。”满星玉说。

“为定，为定。”田耕仓说。这才把满星玉的盛情推卸。

“啊，”徐波说：“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在红会医院生其芳时，要把脸上有块紫色胎记的男婴满福与我们换其芳的那个满星玉。”

“是。”田耕仓说。

“但其芳不一定愿意。她刚要接你的班，正兴头上学点豆花，不愿歇业一天。”

“这个，”田耕仓说：“我做其芳的工作。”

今天，田其芳关了豆花馆回家已过晚11点。一家子通常这时交流、讨论家庭事。

田耕仓谈了决定田其芳接任豆花馆后，说：“8月5日歇业1天，参加生日宴。”

田其芳嘟哝：“我的生日不重要。豆花馆才是咱家的重中之重。”

田耕仓说：“你的生日就是你的母难之日。你在生时都不能忘记。”接下讲了徐波生其芳那天：

20年前的8月5日是个赶场天，那时田耕仓的豆花馆还是只两张四方桌的小店。快到中午，挺着大肚的徐波点好豆花，放下锅铲对田耕仓说：“我肚子痛，恐怕是其芳要出来了。”

坐在矮凳上锤煤炭的田耕仓放下锤子，边洗手边对卖完小菜等着吃豆花饭的一对农民夫妇说：“豆花饭你俩自己吃。我要送老婆到医院。”

农妇是过来人，有经验，对农夫说：“你把店给田老板看好，我送医院去。”

田耕仓同农妇将徐波送到不远的红会医院，还好，正是市长李金维夫人妇产科主任丁胖子值班。

那时的市长夫人没架子，摸了摸徐波的脉，说：“快了，快送产房去。不必忙挂号。”

田耕仓将徐波送进产房，对农妇说：“大妈，谢谢你了。你快回豆花馆吃饭。”他自己倒不知该扮何角色。

直到李金维夫人和两个护士进产房，田耕仓才站在躺在产床上的徐波头前用手巾给徐波擦额上的汗。

他听得李金维夫人叫徐波：“用力，用力……使劲用力……”

徐波两手反抓住田耕仓两手使劲用力，身子振动，额上冒大粒汗珠，嘴里直呼：“耕仓，耕仓，田耕仓……”想必是十分地疼痛，难受。

田耕仓只一个思想，人们把生孩子叫“母难之日”；真是母难之日，女人的临盆真是鬼门关啊！

徐波呻吟，田耕仓也受煎熬，一会儿一声生命的啼哭，市长夫人、护士同田耕仓同时松了口气。

男人自我介绍：“我姓满，满星玉。爱人姓朱，朱飞玉。哈哈，珠联合璧。‘壁’就是玉，我俩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哈哈……又生了个儿子。”

田耕仓也自我介绍：“我姓田，想来是父母告诫我田要勤耕才能五谷归仓，所以父母为我取名田耕仓；她姓徐，想必是她父母告诫她绝没风平浪静的生活，故取名徐波。”

双方自我介绍后便摆起了龙门阵。

送婴儿的护士来到产妇卧房，对田耕仓说：“你可看看你的女儿了。”

田耕仓被护士带到婴儿监护室，指着5号婴儿觉椅，说：“那就是你的女儿。5斤4两。祝母子平安。”

此时，没有语言能描写田耕仓的心情，他把婴儿抱进产妇卧房让徐波看。

徐波用酒精擦过自己的乳头，接过田耕仓抱着的婴儿，将乳头喂进婴儿的嘴。世上最伟大的母爱便开始传递。不像当今，给婴儿辅乳还有许许多多文不文明、避不避讳的讨论。

田耕仓见婴儿幸福、尽情地吮吸母汁。如果说他先前的所见所闻是肤浅的，现在的他，这才感到母爱的传递，并传递到自身，感到温暖、幸福，感到家庭的密不可分。

可这世上，并非所有的夫妇、母子都密不可分……

田耕仓叹口气，说：“其芳，并非所有人都能体会母难之日，我把你抱给你妈妈怀中吃奶时，满星玉对我说：‘我们交换孩子吧’。你说怪不怪？”

“哪，”其芳问：“爸把我换了吗？我……是爸妈亲生的呢还是别人的孩子？”

“你问得更怪。”田耕仓说：“把你换给了别人，你现在还会同我说话，我还会把祖传的点豆花传递给你？那个满星玉说的根本不成理由，说什么：‘儿子我已经有了，你这女儿模样儿乖得可爱。当今只准生一个孩子，我这又生下的是儿子，换给你好为你传宗接代’。不讨论他的言语不可推敲，他焉知‘安’字是‘宀’盖头下一个‘女’字！”

“谢谢爸爸，谢谢妈妈。”田其芳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像绳子一样绞在一起过日子。我会永远孝敬爸妈。”

“真的？”田耕仓问。

“真的。”田其芳说。

“哪，”田耕仓说：“8月5日叫你歇业一天纪念母难之日，你还不愿意？”

“哎呀，”田其芳说：“爸，怪你！爸没先说得清楚，我只以为歇业一天让我过生日，没说‘母难之日’的话儿。母难之日，无论我当女皇还是乞丐都会纪念。”

哪满星玉为何要筹备满福的20岁生日呢？

满星玉有了第一胎男婴后就顶着罚款要了第二胎——有了金童当然想要玉女。心中祈祷送子娘娘送个女儿，可偏偏送给他的又是个男孩。就在他责怪老婆不会生孩子时恰好同卧房的田耕仓夫妇生下个女婴，样样儿又十分可爱。谁个不为传宗接代盼男孩？他揣测田耕仓必定想的是男孩。而自己也明白将来最能体贴父母的还是女儿，便提出与田耕仓交换，这样，双方都满足。又谁知田耕仓是个不进油盐不知好歹的憨包，竟抱着女婴与老婆高高兴兴出了院。

生意没做成，心里气，却也暗暗与田耕仓较劲：看看谁的孩子是金钵钵？满福、田其芳10周岁那年意外与田耕仓永宁餐厅见面。满星玉见到自己办的是10桌酒席，而田耕仓才可怜兮兮1桌！得意之后，更再接再厉，把一生的本领修车、开车都传给满福。这满福也还争气，13岁就能修理和驾驶各种车辆，即便将来打烂账到农村去修理柴油机都能找饭吃。

今年暑期，一家子聊到家常事时，满福提出：“爸，妈，我的生日要尽量办好，办隆重。”一是满福曾听爸妈说过“满福，你烧锅做饭都不会。当初我们真该贴点钱与田耕仓夫妇换了其芳”；二是趁自己20岁生日之际多多认识有用的朋友尤其是那些车管所长、交警队长、机械局局长，争取当上江阳市汽车协会理事。

聊到生日宴的规模，一家子都说20周岁20桌。

聊到要请的人员、名单时，满星玉说：“三姑六婆就行了。”

满福说：“对自己有帮助的人也要请。”

满星玉对请“对自己有帮助的人”没意见，但问：“客人多，交通工具怎办？”满福说：“我开的是4S店，哪样车没有？”

满星玉说：“还有两条，一、接生你的妇产科主任丁胖子一定要请，让她看看她接生的娃娃有出息；二、你哥满全要先请到，好帮忙。”

再说田耕仓一家人说好了参加满星玉组织的满福、田其芳的20周岁庆典，便吃过早饭就来到永宁餐厅。

哟嗬！餐厅门口竖立了一个2米见方的金色荧光“寿”字。

“这太张扬了吧。”田耕仓低声说。徐波不以为然。田其芳说：“爸，你说是‘母难之日’嘛，怎么弄这么大个‘寿’？”

“满星玉强出头！”田耕仓说：“他要一手主持，我也不好夺权。”

徐波知道满星玉不会将“宣传费”分摊；再说，今天确也是其芳的生日，便没多言，也不露声色，牵着其芳的手跟在田耕仓身后步进餐厅。

哟嗬！又是一声感叹，但见厅内一条横幅：

宾朋好友满星玉，金钵传人满家福这使田其芳不乐意了，合办，怎么只有满家呢！她对田耕仓说：“爸，我出去一趟。”

“啊哟！老田。”满星玉在田耕仓身后出现，招呼。问：“怎么就来了？我已给满福安排好，几个客人接了，我就亲自来接你。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用车方便。”

“怎么，”田耕仓手指横幅问：“今天是你满星玉的生日还是你儿子满福的生日？”

“不通？”满星玉反问。然后哈哈哈一阵大笑：“通通通，通的。佳宾朋友济济一堂，如同天上的繁星美玉；我一生精于各类车辆的技能有儿子继承，传递儿子金钵钵。老田，当今时代出门有车才能启步才有档次。咦，怎没见你老婆和其芳？”

“哪不是？”田耕仓指指餐厅后面角角头的徐波。

“哪其芳呢？”

“其芳来了的。”田耕仓说：“她有事去耽搁一下，马上就转来。”

“哪？先叫徐波坐前面主宾席去。”满星玉说：“你看，前面才有鞭炮、焰火。”

“我就怕那个东西！”田耕说。

“哎哎哎……哈哈哈……”满星玉又一阵大笑：“老田，你别把我笑死了，都什么年代了？鞭炮只有声响，焰火只放五颜六色的光彩。都是电子效果。”

忽听得餐厅外大巴的笛笛声。

“来了。”满星玉说：“客人来了。我去接一下。”

田耕仓也跟在满星玉身后，见满星玉老婆朱飞玉早已笑盈盈在餐厅门口迎宾接客，收受红包、贺礼，不便喧宾夺主，又退了回来。来。

只听身后满星玉喊：“老田，主任来了。”

田耕仓回头瞧，满星玉扶着臂膀的是红会医院的妇科主任丁胖子。她已老脸松弛、干枯，想必是李金维已下台或退休加上丁胖子自己长期劳累所致。

满星玉将丁胖子扶到主宾席坐下，田耕仓这才注意到主宾席是三张四方桌拼成的长条桌，铺了红绸，摆了鲜花、糖果，隆重实在是隆重，就还没客人入座。丁胖子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很不自在，问：“满福、其芳在读书吧？”

满星玉回答：“满福用不着读书，我教。已把我的修车、洗车店弄成了4S店，不消买车也有车用。年收入也有七八十万。”

丁胖子想，既如此，满福必定会很快得意地出现，见面再交谈。等了两分钟没见满福，无话可说，再问：“哪今天还忙？”

满星玉说：“用不着这样忙。接几位客人去了。很快就来。”

丁胖子又问：“哪徐波、其芳该到了吧？找她两娘母吹壳子去。”

田耕仓接口：“来了。那底边一桌的角角头。”

丁胖子扫了一眼徐波，点点头，抓一把长条桌上的葵花籽，向徐波走去。

此时，田其芳正步进餐厅，却换了装，脱下了艳丽的衣衫穿上了乞丐服。走到母亲前，双膝下跪，磕了个头，说：“其芳不忘母难之日。祝母亲永远健康”招呼带来的一个匠人帮忙将餐厅底墙上贴上“母难之日”四个斗大金色荧光字。满星玉的大儿子满全不断点头，问匠人：“门口那个‘寿’字也是你做的吧？”

匠人点头说：“是我做的。还满意吧？”

“你是搞文字广告的吧，门口的‘寿’不如这‘母难之日’，太肤浅，”满全说：“扣你的工钱！”

“你问你老子去！我只问你老子要钱。”匠人丢下一句，走了。

忽见满福垂头丧气走进餐厅。满星玉急忙问：“你要请的几个有用的人呢，没请到？”

“出了点小事。”满福说：“我开着一辆奥迪奔向交警大队，突然一个大妈横穿公路扑地一跤卧倒在车前，我避让不及，一个前轮从她腿肚子碾过。我下车看看，是她踏在一颗烂桂圆上摔倒，旁边人都说是碰瓷，我也就来餐厅了。”

满全说：“是碰瓷是碰瓷。满福，你不是正要去请交警大队的队长吗？告她。”

交警大队队长不请自到，问了情况，说：“还得公事公办，把你的驾驶证带上跟我们到交警大队去处理，大妈腿肚子被碾折了骨头。”

“驾驶证，驾驶证带上？”满福说：“我从没办驶证带，我是做汽车生意的，只有营业执照；你们交警大队好些交警都是向我爸或是向我学的开车呢。”

交警队长说：“无证驾驶，更要去交警大队。”

满星玉见满福认识的交警队长眼看就传递田耕仓，壮年汉子，和尚笑貌，小区认识他的人不少。进出小区，老少妇幼都同他招呼寒暄。

今儿从豆花馆回家，“老田回来了。”小区门卫室一位保安招呼他：“刚才有人找你。”

“会有人找我！”田耕仓略奇：“不来豆花馆找？”踏进了保安室。

“我还哄你？”保安说：“在我这保安室都坐了半个多钟头。听说找你的，我还给他泡了杯茶。这不，这杯茶喝过两三开了吧。”

田耕仓端起茶盅看看，确是冲过两三次开水，问：“姓啥，哪去了，不再转来？”

“姓满。”保安说：“没留话。估计走得不远——5分钟前还在这大门口踱步。哦，你到隔壁绿色茶园看看。”

田耕仓跨进绿色茶园，眼睛搜寻一圈，没熟人。想离去，又犹豫踟蹰。

“哦，”一个颧肉厚实，腮颊沟深的男人从茶桌上起身，招呼：“老田——我该称老田了吧。”

田耕仓打量眼前男人，心中没印象，此人是谁？

“老田，”眼前男人说：“我是满星玉呀！”

啊……满星玉！田耕仓有了点记忆，西南建筑五公司机运班工人。早前是一张三角脸；十年前见到他，也脸上无肉；怎么就两颧和两腮都长了肉挤成腮颊沟？

“啊，”田耕仓寒暄：“怎想到在这锦绣山水小区来找我？”

“先到你的兰田坝找你，听你舅母子说你搬到这小区来了，就找到这。”

“哪到我家里坐？”田耕仓说。

“不了，不了，”满星玉说：“我还有事。只几句话，说了就走。”

田耕仓只好自己在条凳上坐下，问：“哪什么事？能帮忙的我尽量帮。”

“再过一月田其芳满20了吧？”满星玉说：“满福也满20了。”

“是，是是是。”田耕仓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没为其芳数日子。”

“怕我俩说过的话也忘了吧？”

“什么话？”田耕仓问。

“该是嘛，该是嘛，你还真忘了！”满星玉责怪说。幽怨的眼光盯了田耕仓好一阵，才说：“满福和田其芳10周岁那年我俩许下，以后满福和田其芳逢十庆祝生日都合在一起做。”

“哦……”田耕仓点头：“许诺过，许诺过。”

“我已经订好了餐厅——永宁餐厅。”满星玉说：“费用吗？我出三分之二。”

田耕仓送走了满星玉，回到家反受到老婆徐波责怪：“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早？”田耕仓说：“要不是被满星玉耽搁了一会儿，还早点！”

“你就丢心其芳一个人能担起豆花馆的担子？”田耕仓老婆仍不高兴说。

“丢心，丢心。”田耕仓说：“今天三锅豆花都是其芳点的。我一点儿都没插手。”

这点豆花，多少家庭男男女女都会点，但要点出的豆花让人交口称赞可不那么容易！生漿熟漿有区别，温度暖热有区别，胆水浓淡有区别，拿捏准了点出的豆花又嫩又绵——嫩如豆腐脑，筷子又能拈得起来。加上田耕仓继承祖辈三代传承的豆花蘸料——细细杵磨的家常豆辦、芝麻醬、木姜籽三宝调和辣椒，再菜油酥香，胜过不少人点赞的麻婆豆腐。一天三锅豆花不够卖。有人有客，想订下一桌做东者须一周前就得预交订金。“真丢心了，可交班了？”徐波也高兴。

“可交班了。”田耕仓说：“蘸料我俩在家里做。另外再收购农家腊肉，豆花配农家腊肉薄片才是绝配。我想正式推出‘田其芳豆花馆’，父母对子女最好的传递就是养家糊口的本领。”

“那个满星玉怎样，怎又耽搁你？”徐波对老公提到的满星玉顺口问。

“这个满星玉，”田耕仓说：“我虽然十年没见过他了，但听了解他的人说，‘他是五公司机运班的工人，开过手扶拖拉机、垃圾车、斗斗车、叉车、装载车、工人倒班专用车，应该说是运输机械的全褂子。五公司迁北京，他没去，留在咱江阳市打了一阵扭连扭，最后开了家修车、洗车店。他儿子满福现在接了他的班，生意做得不错，已升级为4S店’。”

徐波问：“哪他找你啥？要你合伙他的4S店？”

“不是。”田耕仓说：“他的4S店正红火，找我，我也不好意思，不会到他的4S。”

“就是就是。”徐波说：“靠我们的豆花馆有吃有穿什么都不愁——百姓最大的幸福、安宁我们都已经有了，满足了。哪他到底为什么找你？”

“他说，”田耕仓说：“其芳与他儿子满福的20岁生日合在一起办。”

“你答应了？”

“答应了。”田耕仓说：“十年前就答应了。”

十年前？徐波思索，我家与哪家约定过孩子做生合办的事儿呢！

田耕仓却记忆深刻：

其芳满10周岁，夫妇俩商量说：“娃儿上了一个台阶，以后就得加强德智体培养。我们把其芳的舅舅姨姨、叔叔娘娘、同学好友邀请到永宁餐厅聚聚。托付长辈对其芳监管，让孩子们团结友爱、互相促进。”

那天，邀请的亲朋好友都到了，恰恰一桌。在和睦、融洽的气氛中，突听得有人叫喊：“田耕仓，你也在这儿！哈哈哈……”

田耕仓寻笑声看去，是满星玉。

“来来来，合在一起。”满星玉说：“你总共才一桌。我今天是10打10桌。到我那边去，1人插1桌就坐下了。”

“我们都有话要说，分散了不方便。”田耕仓谢绝。

“哎呀，啥子方便不方便啊！”满星玉说：“合在一起喝酒才闹热，划拳都多个对手。”

田耕仓坚决推辞：“我们1桌人都不会划拳，也不想划拳。下次，下次吧。”

“下次，好久？”满星玉逼问。

“一言为定。”满星玉说。

“为定，为定。”田耕仓说。这才把满星玉的盛情推卸。

“啊，”徐波说：“我想起来了，就是我在红会医院生其芳时，要把脸上有块紫色胎记的男婴满福与我们换其芳的那个满星玉。”

“是。”田耕仓说。

“但其芳不一定愿意。她刚要接你的班，正兴头上学点豆花，不愿歇业一天。”

“这个，”田耕仓说：“我做其芳的工作。”

今天，田其芳关了豆花馆回家已过晚11点。一家子通常这时交流、讨论家庭事。

田耕仓谈了决定田其芳接任豆花馆后，说：“8月5日歇业1天，参加生日宴。”

田其芳嘟哝：“我的生日不重要。豆花馆才是咱家的重中之重。”

田耕仓说：“你的生日就是你的母难之日。你在生时都不能忘记。”接下讲了徐波生其芳那天：

20年前的8月5日是个赶场天，那时田耕仓的豆花馆还是只两张四方桌的小店。快到中午，挺着大肚的徐波点好豆花，放下锅铲对田耕仓说：“我肚子痛，恐怕是其芳要出来了。”

坐在矮凳上锤煤炭的田耕仓放下锤子，边洗手边对卖完小菜等着吃豆花饭的一对农民夫妇说：“豆花饭你俩自己吃。我要送老婆到医院。”

农妇是过来人，有经验，对农夫说：“你把店给田老板看好，我送医院去。”

田耕仓同农妇将徐波送到不远的红会医院，还好，正是市长李金维夫人妇产科主任丁胖子值班。

那时的市长夫人没架子，摸了摸徐波的脉，说：“快了，快送产房去。不必忙挂号。”

田耕仓将徐波送进产房，对农妇说：“大妈，谢谢你了。你快回豆花馆吃饭。”他自己倒不知该扮何角色。

直到李金维夫人和两个护士进产房，田耕仓才站在躺在产床上的徐波头前用手巾给徐波擦额上的汗。

他听得李金维夫人叫徐波：“用力，用力……使劲用力……”

徐波两手反抓住田耕仓两手使劲用力，身子振动，额上冒大粒汗珠，嘴里直呼：“耕仓，耕仓，田耕仓……”想必是十分地疼痛，难受。

田耕仓只一个思想，人们把生孩子叫“母难之日”；真是母难之日，女人的临盆真是鬼门关啊！徐波呻吟，田耕仓也受煎熬，一会儿一声生命的啼哭，市长夫人、护士同田耕仓同时松了口气。

男人自我介绍：“我姓满，满星玉。爱人姓朱，朱飞玉。哈哈，珠联合璧。‘壁’就是玉，我俩是前世定下的姻缘。哈哈……又生了个儿子。”

田耕仓也自我介绍：“我姓田，想来是父母告诫我田要勤耕才能五谷归仓，所以父母为我取名田耕仓；她姓徐，想必是她父母告诫她绝没风平浪静的生活，故取名徐波。”

双方自我介绍后便摆起了龙门阵。

送婴儿的护士来到产妇卧房，对田耕仓说：“你可看看你的女儿了。”

田耕仓被护士带到婴儿监护室，指着5号婴儿觉椅，说：“那就是你的女儿。5斤4两。祝母子平安。”此时，没有语言能描写田耕仓的心情，他把婴儿抱进产妇卧房让徐波看。

徐波用酒精擦过自己的乳头，接过田耕仓抱着的婴儿，将乳头喂进婴儿的嘴。世上最伟大的母爱便开始传递。不像当今，给婴儿辅乳还有许许多多文不文明、避不避讳的讨论。

田耕仓见婴儿幸福、尽情地吮吸母汁。如果说他先前的所见所闻是肤浅的，现在的他，这才感到母爱的传递，并传递到自身，感到温暖、幸福，感到家庭的密不可分。

可这世上，并非所有的夫妇、母子都密不可分……

田耕仓叹口气，说：“其芳，并非所有人都能体会母难之日，我把你抱给你妈妈怀中吃奶时，满星玉对我说：‘我们交换孩子吧’。你说怪不怪？”

“哪，”其芳问：“爸把我换了吗？我……是爸妈亲生的呢还是别人的孩子？”

“你问得更怪。”田耕仓说：“把你换给了别人，你现在还会同我说话，我还会把祖传的点豆花传递给你？那个满星玉说的根本不成理由，说什么：‘儿子我已经有了，你这女儿模样儿乖得可爱。当今只准生一个孩子，我这又生下的是儿子，换给你好为你传宗接代’。不讨论他的言语不可推敲，他焉知‘安’字是‘宀’盖头下一个‘女’字！”

“谢谢爸爸，谢谢妈妈。”田其芳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像绳子一样绞在一起过日子。我会永远孝敬爸妈。”

“真的？”田耕仓问。

“真的。”田其芳说。

“哪，”田耕仓说：“8月5日叫你歇业一天纪念母难之日，你还不愿意？”

“哎呀，”田其芳说：“爸，怪你！爸没先说得清楚，我只以为歇业一天让我过生日，没说‘母难之日’的话儿。母难之日，无论我当女皇还是乞丐都会纪念。”

哪满星玉为何要筹备满福的20岁生日呢？

满星玉有了第一胎男婴后就顶着罚款要了第二胎——有了金童当然想要玉女。心中祈祷送子娘娘送个女儿，可偏偏送给他的又是个男孩。就在他责怪老婆不会生孩子时恰好同卧房的田耕仓夫妇生下个女婴，样样儿又十分可爱。谁个不为传宗接代盼男孩？他揣测田耕仓必定想的是男孩。而自己也明白将来最能体贴父母的还是女儿，便提出与田耕仓交换，这样，双方都满足。又谁知田耕仓是个不进油盐不知好歹的憨包，竟抱着女婴与老婆高高兴兴出了院。

生意没做成，心里气，却也暗暗与田耕仓较劲：看看谁的孩子是金钵钵？

满福、田其芳10周岁那年意外与田耕仓永宁餐厅见面。满星玉见到自己办的是10桌酒席，而田耕仓才可怜兮兮1桌！得意之后，更再接再厉，把一生的本领修车、开车都传给满福。这满福也还争气，13岁就能修理和驾驶各种车辆，即便将来打烂账到农村去修理柴油机都能找饭吃。

今年暑期，一家子聊到家常事时，满福提出：“爸，妈，我的生日要尽量办好，办隆重。”一是满福曾听爸妈说过“满福，你烧锅做饭都不会。当初我们真该贴点钱与田耕仓夫妇换了其芳”；二是趁自己20岁生日之际多多认识有用的朋友尤其是那些车管所长、交警队长、机械局局长，争取当上江阳市汽车协会理事。聊到生日宴的规模，一家子都说20周岁20桌。

聊到要请的人员、名单时，满星玉说：“三姑六婆就行了。”

满福说：“对自己有帮助的人也要请。”

满星玉对请“对自己有帮助的人”没意见，但问：“客人多，交通工具怎办？”满福说：“我开的是4S店，哪样车没有？”

满星玉说：“还有两条，一、接生你的妇产科主任丁胖子一定要请，让她看看她接生的娃娃有出息；

二、你哥满全要先请到，好帮忙。”

再说田耕仓一家人说好了参加满星玉组织的满福、田其芳的20周岁庆典，便吃过早饭就来到永宁餐厅。

哟嗬！餐厅门口竖立了一个2米见方的金色荧光“寿”字。

“这太张扬了吧。”田耕仓低声说。徐波不以为然。田其芳说：“爸，你说是‘母难之日’嘛，怎么弄这么大个‘寿’？”

“满星玉强出头！”田耕仓说：“他要一手主持，我也不好夺权。”

徐波知道满星玉不会将“宣传费”分摊；再说，今天确也是其芳的生日，便没多言，也不露声色，牵着其芳的手跟在田耕仓身后步进餐厅。

哟嗬！又是一声感叹，但见厅内一条横幅：

宾朋好友满星玉，金钵传人满家福

这使田其芳不乐意了，合办，怎么只有满家呢！她对田耕仓说：“爸，我出去一趟。”

“啊哟！老田。”满星玉在田耕仓身后出现，招呼。问：“怎么就来了？我已给满福安排好，几个客人接了，我就亲自来接你。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用车方便。”

“怎么，”田耕仓手指横幅问：“今天是你满星玉的生日还是你儿子满福的生日？”

“不通？”满星玉反问。然后哈哈哈一阵大笑：“通通通，通的。佳宾朋友济济一堂，如同天上的繁星美玉；我一生精于各类车辆的技能有儿子继承，传递儿子金钵钵。老田，当今时代出门有车才能启步才有档次。咦，怎没见你老婆和其芳？”

“哪不是？”田耕仓指指餐厅后面角角头的徐波。

“哪其芳呢？”

“其芳来了的。”田耕仓说：“她有事去耽搁一下，马上就转来。”

“哪？先叫徐波坐前面主宾席去。”满星玉说：“你看，前面才有鞭炮、焰火。”

“我就怕那个东西！”田耕说。

“哎哎哎……哈哈哈……”满星玉又一阵大笑：“老田，你别把我笑死了，都什么年代了？鞭炮只有声响，焰火只放五颜六色的光彩。都是电子效果。”

忽听得餐厅外大巴的笛笛声。

“来了。”满星玉说：“客人来了。我去接一下。”

田耕仓也跟在满星玉身后，见满星玉老婆朱飞玉早已笑盈盈在餐厅门口迎宾接客，收受红包、贺礼，不便喧宾夺主，又退了回来。

只听身后满星玉喊：“老田，主任来了。”

田耕仓回头瞧，满星玉扶着臂膀的是红会医院的妇科主任丁胖子。她已老脸松弛、干枯，想必是李金维已下台或退休加上丁胖子自己长期劳累所致。

满星玉将丁胖子扶到主宾席坐下，田耕仓这才注意到主宾席是三张四方桌拼成的长条桌，铺了红绸，摆了鲜花、糖果，隆重实在是隆重，就还没客人入座。丁胖子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很不自在，问：“满福、其芳在读书吧？”

满星玉回答：“满福用不着读书，我教。已把我的修车、洗车店弄成了4S店，不消买车也有车用。年收入也有七八十万。”

丁胖子想，既如此，满福必定会很快得意地出现，见面再交谈。等了两分钟没见满福，无话可说，再问：“哪今天还忙？”

满星玉说：“用不着这样忙。接几位客人去了。很快就会转来。”

丁胖子又问：“哪徐波、其芳该到了吧？找她两娘母吹壳子去。”

田耕仓接口：“来了。那底边一桌的角角头。”

丁胖子扫了一眼徐波，点点头，抓一把长条桌上的葵花籽，向徐波走去。

此时，田其芳正步进餐厅，却换了装，卸下了艳丽的衣衫穿上了乞丐服。走到母亲前，双膝下跪，磕了个头，说：“其芳不忘母难之日。祝母亲永远健康”招呼带来的一个匠人帮忙将餐厅底墙上贴上“母难之日”四个斗大荧光字。满星玉的大儿子满全不断点头，问匠人：“门口那个‘寿’字也是你做的吧？”

匠人点头说：“是我做的。还满意吧？”

“你是搞文字广告的吧，门口的‘寿’不如这‘母难之日’，太肤浅，”满全说：“扣你的工钱！”

“你问你老子去！我只问你老子要钱。”匠人丢下一句，走了。

忽见满福垂头丧气走进餐厅。满星玉急忙问：“你要请的几个有用的人呢，没请到？”

“出了点小事。”满福说：“我开着一辆奥迪奔向交警大队，突然一个大妈横穿公路扑地一跤卧倒在车前，我避让不及，一个前轮从她腿肚子碾过。我下车看看，是她踏在一颗烂桂圆上摔倒，旁边人都说是碰瓷，我也就来餐厅了。”

满全说：“是碰瓷是碰瓷。满福，你不是正要去请交警大队的队长吗？告她。”

交警大队队长不请自到，问了情况，说：“还得公事公办，把你的驾驶证带上跟我们到交警大队去处理，大妈腿肚子被碾折了骨头。”

“驾驶证，驾驶证带上？”满福说：“我从没办驶证带，我是做汽车生意的，只有营业执照；你们交警大队好些交警都是向我爸或是向我学的开车呢。”

交警队长说：“无证驾驶，更要去交警大队。”

满星玉见满福认识的交警队长眼看就要开宴都不安抚而还蛮不讲理，望大厅大声说：“今天满福的寿宴到此结束。”心里骂：“你吃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