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盲道
每当冬天,杰瑞总会想尽办法逃避晚餐后的户外散步。坷奈尔镇是个四季分明的小镇,夏季还好一点,一到冬天,那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庞生疼。杰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当他听到窗外的寒风“呜呜”地吹响时,就会企图拒绝母亲那热衷的户外散步。
但生性温柔的康妮每到这时,却出人意料地坚持着,她软磨硬拽地要拉着杰瑞出门。其实她很明白儿子心里的想法,杰瑞之所以不想在这个季节出门,是因为在冬天,他心底暗恋的那个女孩杰奎琳就会回到镇上来过圣诞节,而他,只是不愿意这样的自己在大街上出现在杰奎琳面前而已。
几年前的杰瑞不是这样的,他一到冬天就会兴奋地跑到街转角,希望能和漂亮的杰奎琳在她母亲的花店前“偶遇”,如果有哪一天他真的成功了,整个晚上,他都会笑逐颜开。可惜,就在那年的冬天,杰奎琳离开小镇去旧金山读书后,杰瑞的视力突然急剧下降,医生的检查结果是他的视神经被一种罕见的病毒侵蚀,已完全萎缩,从今以后,他只能在黑暗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一个刚刚还在阳光下吹着口哨的男孩,却突然间被宣布成为了一个盲人,杰瑞心里的痛楚可想而知。从那以后,他要么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间里,要么就为了一点小事大发脾气。渐渐地,身边的朋友们在他的冷漠之下淡出了他的生活。就连很早就离婚的父亲也因为忍受不了他的怪异脾气,很少再来看望他。甚至连母亲康妮,似乎也对这个儿子失去了耐心,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早出晚归,对杰瑞的痛苦无言以对。直到半年后,康妮才渐渐接受了杰瑞眼盲的现实,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儿子。每天晚餐后,她总会拉着儿子和她一起去到小镇的街上去散会儿步。
刚开始,杰瑞很讨厌母亲的这种行为,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把自己拉到街上去示众,让所有人都看到自己“丑态百出”的样子。这条他走了16年的小街,如今在他的脚下显得那么陌生,他不知道自己走到第几步时会绊到一块凸起的石头跌倒,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个转角的时候会撞到一个匆匆跑过来的冒失鬼。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能想象得到自己那双摸不着北的双臂在空中挥舞的样子有多难看。
但母亲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知道自己是这么讨厌这样的状况发生,还是一再地坚持着要带自己上街,还美其名曰她这样的餐后散步是为了减肥。而且就为了这个原因,她一出门就自己在一旁小跑,根本就不管杰瑞了。
好在杰瑞是个非常聪明的男孩,被绊倒了几次后,他渐渐摸索出了一套不错的行走经验。比如,他发现在街道上踩着盲道行走,是比较安全的,不会走错方向。还有,他记得走到第二条盲道时,有两块地砖凸起来,只要小心就不会再跌倒。走到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时,如果闻到一股面包香味,那就是到了凯琳太太的糕点店了,到了那里就应该右转了。再走下去,还有萨姆的宠物医院、迪恩的咖啡吧,当然,还有杰奎琳的母亲开的花店……
渐渐地,杰瑞惊喜地发现,长时间的散步,让他完全熟悉了这个小镇的小街,有时就算不靠走盲道,自己也能摸索着走完全程。还有,这样的散步,让他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眼盲而变得不同,人们对他也还是从前那个样子,高兴的时候会和他打个招呼,给他一点好处,郁闷的时候对他也是不理不睬的。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歧视,更没有伤害,有的,只是一条和以前一样的弯弯长路。
只是,当他听说杰奎琳要回镇上过圣诞节的消息后,心情突然地沉重起来。虽然他知道自己和杰奎琳从来就没有开始过恋情,但他可不愿意自己在梦中情人面前出丑,所以,杰瑞又一次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想到,康妮的力气那么大,硬是把他拽着出了门。
寒风吹在杰瑞的脸上,他今天的心情有些沉重,他不敢想象当杰奎琳看到这样的自己时,会是一副怎样惊讶的表情。
果然,在街转角的地方,杰瑞听到了一声娇嫩的惊呼:“哦,天哪!康妮·哈恩夫人!”“完了!”杰瑞痛苦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恨自己的母亲了,明知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还一定要把自己拉出来呢!
可杰奎琳后面的话却让杰瑞大吃一惊:“康妮夫人,您,您这是怎么了!天哪!您的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吗?您看看您,膝盖都摔破了……”
“妈妈,你,你怎么了?”杰瑞着急地朝着声音的方向去寻找母亲,这一刻,他忘了对母亲的怨恨,忘了要在杰奎琳面前保持形象,忘了自己还是个盲人,只是不顾一切地挥舞着手臂要找寻着母亲。直到他拥抱住母亲温暖的身体,他的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康妮,杰奎琳刚刚回来,我忘了跟她说要为你的事情保密了。”这时,杰瑞耳边传来杰奎琳的母亲焦急的声音。
“这,这是怎么回事?”杰瑞这才想起杰奎琳刚才所惊呼出的那番话:“妈妈,杰奎琳为什么说你的眼睛也看不见了,还有,你背的是什么东西?”
坐在温暖的花店里,喝了一口滚烫的咖啡,康妮这才告诉了杰瑞事情的真相。原来,杰瑞的视网膜萎缩是一种遗传病,遗传的来源正是康妮,只是杰瑞的眼睛又遭到了病毒的侵蚀,才导致了过早失明。早在几年前,康妮就发现自己的视力开始下降,但她怕儿子担心,所以并没有告诉他。
当杰瑞的眼睛失明后,情绪很低落,为了不让儿子再受打击,康妮就更不敢说出实情了。但康妮却不得不考虑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眼睛也瞎了以后,谁来照顾杰瑞呢!答案似乎有些残忍,却是唯一可行的,那就是杰瑞必须自己站起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于是,康妮开始有意识地让杰瑞走出他封闭的房间,回到正常人的世界中来。
刚开始的过程是艰辛的,康妮发现杰瑞甚至无法在街上正常行走。这是一条普通的街道,也许是年代太久了,上面的盲道断断续续的,特别是到了一些转弯或接头处,都没有铺设盲道,而这些地方也是杰瑞最容易摔碰的地方。于是,康妮趁着工作之余,买回了很多盲道砖,一块块地将破损的盲道换掉。其实那半年里,康妮并没有放弃儿子,她只是在用尽自己的努力,帮助儿子铺设一条安全的盲道。这是一个无奈却伟大的母亲,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帮儿子渡过难关。这样,日积月累的练习后,杰瑞终于在自己的感官世界里,留下了整条街道的感觉。
而在这个过程中,康妮也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盲走的能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就快完全看不见了。到时,一切只能靠自己。
当然,这一切,康妮都央求整个小镇的人帮自己一起瞒着儿子,她想,等到哪一天,儿子足够坚强了,再对他说出真相。直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是儿子心底唯一的靠山。
没想到,到了冬天,杰瑞却再次封闭起了自己。康妮知道他心中所担忧的事,但作为一个母亲,她只能做出残忍的决定,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自己心底的恐惧,以后的路才能慢慢走下去。只是,在这个下着小雪的日子里,康妮心里还是微微泛起了一点母爱,她担心儿子会因为路滑不小心跌倒,所以她只能凭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陪着儿子走在大街上。但康妮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杰奎琳的母亲会来不及叮嘱自己的女儿,而让这一切在杰瑞面前露了馅。
回家的路上,杰瑞一直紧紧地搀扶着母亲,他轻轻地对母亲说:“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盲道,你只要拉着我的手走就行了。”
从那以后,每天的晚餐后,坷奈尔镇上就会出现这样一幅风景:一对母子在街上散着步,母亲向每一个经过的路人介绍道:“嗨,您好,这是我的儿子杰瑞!”她的言语间有藏不住的骄傲,仿佛就连美国总统也比不上他的儿子这般优秀!哪怕,她的目光所指之处,只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盲眼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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